雪盏惊叫一声,手中食盒吓得脱了手。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推开门,一把抓住食盒,抬头再一瞧,竟是管家又重新走了回来。
看雪盏呆若木鸡魂不附体的模样,管家赔笑说道:“小兄弟莫怕,我是有几句要紧话忘了交待。巳时一刻,族人须到正厅前面的院子汇合,准备行拜寿礼。请鹏箫公子切记,千万不要晚到。”
雪盏此时还惊魂未定,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她重新接过食盒,躬身送管家出门,瞧着他背影慢慢走远,到最后完全不见了,才长出一口气,回身关门上闩。
巳时未到,鱼尺素已站在正厅院门外。抓给引路的小厮几个铜板后,鱼尺素遥遥一望,门里此刻已是人头攒动,但满院子里竟然毫无话语喧闹。
她抬步进门,就见厅堂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院中人群已经集结起来,男左女右,规规矩矩分立两边,各自手捧贺礼,恭恭敬敬地站着。间或有人站错了位置,管家正在左拉右扯地调换次序。
他见鱼尺素华冠丽服,立在门口不知所措,赶忙小跑过来照应。
依照管家指引,鱼尺素穿过人群,一直走到正厅台阶下,排在姚燕笙的后面。姚燕笙回头问了句好,又立刻转身毕恭毕敬站好。
鱼尺素见姚家礼仪规矩与往日所见不尽相同,少不得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便也学姚燕笙垂手肃立,只偷眼去看四下里的情形。
就见对面女眷们不分老幼,个个穿红着绿,容光焕发,唯独最前边站在首位的女子一身素净,上穿滚墨边的石青小褂,下着一件月白裙子。
那女子手捧托盘垂头呆立,好似泥塑木雕,半天纹丝不动。突然后面有人吵嚷起来,她才抬头空扫一眼。
鱼尺素看清她面容,不禁心内叹道,这女子生得肌肤胜雪眉眼俏丽,眼中却了无生气,整个人好似槁木死灰,想来她就是那宋先生的千金、姚家的长媳,青春守寡,白白困死在燕子楼。
鱼尺素怜惜之心还未感叹完,就被后面吵嚷声打散了。
回头一看,那道士姚让,提着酒葫芦一步三摇地晃了过来。后头跟着个羊澄观,虚虚扶着姚让的衣袖,也慢慢蹭了过来。
“二爷,二爷,使不得,使不得。”管家在一旁边拦边喊,急得满头大汗。
姚燕笙见情形也出来劝道:“二叔,现在是族人贺寿,按规矩外人不得入内。”
姚让打个酒嗝,说道:“别人儿子媳妇一大家子整整齐齐的,偏叫我姚让孤家寡人一个吗?”他揽过羊澄观,拍拍肩膀说道:“我为人师,爱徒如子,他,就是我姚让的儿子。”
说罢,他一把将羊澄观推到鱼尺素跟前,让他二人并排站了,自己摇晃着走上台阶,嘴里念叨着:“大哥,姚让给你带了鹤鸣山上猢狲们酿的百果酒,祝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啊。”说着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厅堂。
管家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敢在台阶下二爷二爷的叫着。
“算了,由着二叔去吧。”姚燕笙一句吩咐,才让管家如蒙大赦,退到一边拿袖子抹汗去了。
没多久,又听里头姚让高声喊道:“吉时已到,你们小辈磨蹭什么,送寿礼的,说吉祥话的,还不快进来,让大哥空等着不成?”
管家看看姚燕笙脸色,随即朗声答道:“姚氏族人贺九十七世族长姚诠花甲大寿,后辈子侄上堂贺寿。”
姚燕笙为首,第一个进了寿堂,后面鱼尺素羊澄观次第跟着。
就见昨日的厅堂已焕然一新,布置成寿堂,抬头迎面是一张“南极星辉图”,两边悬挂一副寿联,上联是“海屋添筹林壬洽颂”,下联曰“乡闾进杖花甲征祥”。
下边条案桌几上分别挂摆着寿屏寿伞寿烛寿灯,四周墙上都悬着金丝寿幛,映得满厅堂红光耀眼。
寿星姚老爷身着五蝠捧寿纹大襟袍,端坐正中太师椅上,一派威仪堂堂。走近细瞧,脸上却有几分狼狈,想是刚才姚让又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浑话来气他。姚让自己翘脚坐在一旁,不时喝口小酒,甚是自在。
姚老爷下首站着一中年文士,是前一日见过的堂叔姚训。见姚燕笙领着一众兄弟子侄们进来,姚训便高声报道:“穿堂拜寿啰。”
姚燕笙呈上贺礼,姚训高声念道:“儿子姚燕笙献上镶宝金如意一柄。”
随后姚燕笙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道:“祝父亲寿比南山,松鹤长春。”
鱼尺素有样学样,掏出一盘寿字迦南香,也跟着俯身叩拜,口念祝辞。
轮到羊澄观,姚训先打个了磕绊,姚让凉嗖嗖加了句:“这是我儿澄观。”姚训才接着报颂道:“侄儿澄观磕头拜寿。”
羊澄观笑盈盈递上两饼团茶,上面刻着镂金的龙凤,姚训一瞧便是一震,羊澄观的寿礼竟是宫中御用的龙凤团茶。
之后,男子们分长幼亲疏,一一上来拜完,便有小厮领着依次入席。鱼尺素羊澄观,和姚让姚燕笙坐在了同一席。二人恰好挨着,互相对看一眼,便都扭头去瞧厅中的动静。
此刻,女眷们开始进寿堂叩拜。那姚家长媳第一个上前,见她手中托盘拿帕子盖着,姚训问道:“长媳送上的是何物?”
“妾身手绣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愿父亲消灾延寿,得无上福报。”说罢,她掀了帕子呈上托盘,上边姚诠姚训一瞧却惊叫起来。那宋氏低头一看,就见托盘上的细绢染了一片血色,明晃晃汇成一个杀字。
“鬼!是昨晚的鬼!”宋氏吓得花容失色,一把将托盘和细绢扔了出去,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缩成一团。
姚燕笙早快步奔过来,一手扶住宋氏,一手检查细绢。满屋子人迅速围成了过来,目不斜视地盯着托盘中染血的细绢,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那姚让也摇摇晃晃着过来,左推右搡挤到了最前面。
姚燕笙刚提起来细绢一角,里面就掉出个双鱼荷包,滴滴答答还带着血水。
“月娘来索命了。月娘,是月娘。”宋氏眼中满是惊恐,哆哆嗦嗦反复念叨着月娘的名字。听她叫得毛骨悚然,满屋人也不由得纷纷变了脸色,跟着忐忑不安起来。
“住口!没来由的,胡说什么鬼怪。不过是丫鬟莽撞,打翻了胭脂水粉!”姚诠喝骂道,“来人,扶大少奶奶回燕子楼歇息。凡是她身边跟着的丫鬟,一律都看管起来,待寿宴后再去拷问实情。”
姚诠几句话铿锵有力中气十足,震得四周人群一句不敢言语。
只有姚让呵呵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大哥所言甚是,既然问心无愧当然不惧怕什么怪力乱神了。”
姚诠怒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
就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妇人,架着宋氏离了屋子。托盘细绢被人手脚麻利地收了起来,滴滴血迹也擦得干干净净。
片刻后,寿堂里又是一团喜气洋洋,姚诠坐回太师椅,姚训满面春风地重新报咏起来,其余女眷依次进来叩拜贺寿。
一时叩拜行礼完毕,到场的族人已分主次,有的坐在了寿堂里,有的排到了偏厅。另有亲戚朋友,依姚家规矩不能当面见寿星行寿礼,他们早早送来贺礼,虚虚向着寿堂拜了三拜,便在前边东西穿堂里开始坐席吃酒。
午时过半,寿宴正式开席。鱼尺素所在的席上,又坐过来姚训和另外三位叔伯长辈,席上几个人相互寒暄几句后,竟然无话可说,面面相觑尴尬了一阵子,便都去看姚让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幸而第一台茶席很快端了上来,香榧、核桃、栗子、松仁四个手碟,每人各给斟上一盏热茶。等各人尝上几颗干果,饮完热茶,又是四碟点心呈了上来,分别是蝴蝶酥、百花饼,并着豆卷麻糖,还有一碗杏仁茶,香甜适口,正好来配点心。
稍后是四味鲜果子,都是新采的李子、香瓜、枣柿、西瓜,脆爽鲜甜,拿清凌凌一杯梅子酒来配,吃得人满口鲜爽。
鱼尺素羊澄观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人做一样,他们也跟着做一样。幸得姚燕笙不时在旁边提点几下,两人才大致明白姚家的规矩礼仪。等到吃了口果子,饮了口梅子酒,才算铺垫完一个开席。
下人们又过来手脚麻利地撤下点心鲜果,清理好台面,重换了一水儿的定窑剔花食器,才端上来四个平盘凉菜,松花拼鸡丝冻粉、卷尖拼樱桃肉、佛手肉拼萝卜丝、板肚拼炝蹄筋。一名小厮专门立在旁边,给席上各人满满斟上一杯花雕酒。
等一切就绪,姚训举杯站了起来,走到主桌姚诠旁边,合辙押韵地念出一套说辞,无非是夸赞老寿星德高望重,广施功德,最后让众人举杯共贺,祝寿星爷松柏长青福如东海。
主桌上姚诠红光满面地回谢了几句,一口干了杯中酒,众人跟着饮了一杯酒,姚训这才宣告正式开席。
之后第一个上来的头菜便是三鲜海参,其后都是酥炸排骨、豆腐酿,松鼠桂鱼、扒全鸡等大菜,最后一道四喜丸子,每个丸子顶上都用樱桃酱写着一个字,连起来刚好是福禄寿喜,应和寿宴的好意头。
姚燕笙看来脾性忠厚,一直为鱼羊二人解说各项规矩,譬如姚家筵席上“鸡不献头,鸭不献尾,鱼不献脊”,又如倒茶斟酒“茶要浅,酒要满”,再如酒不喝净,“滴酒罚三杯”。
旁边姚让早喝得面红耳赤,姚燕笙讲说的规矩礼仪,他一个也没遵从。
姚训和同席叔伯,三两杯酒下肚,有了微醺醉态,嘴上便没有遮拦起来。一个说道:“娶那宋氏进门,真是家门不幸。”
另两人附和道:“可不是,说是为凤笛冲喜,谁知道成婚第二日就克死了凤笛。”
“今日大哥寿宴,又是撞鬼神,又是见血光,招来的全是晦气。”
姚训也跟着添油加醋说道:“当年大哥就该听劝,不要从外面聘些不三不四的外姓人做儿媳,这个宋氏,后来打渔的那个江氏,哪个是能开枝散叶守家传业的?族中圣物经了她们的手,平白受了玷污。”
几句尖酸刻薄的闲言碎语,姚燕笙听在耳中,脸上已变了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姚家酒席的原型是淄博博山菜,博山菜被认定为鲁菜发源地,对现代的酒席文化影响很深。几道菜里我最喜欢樱桃肉,你们呢?
今天是腊八,大家都要喝上甜甜的腊八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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