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念完,就听轰隆隆一声雷响。羊澄观笑意更盛,自夸道:“看来澄观料事如神啊。”
雪盏桃樽手上忙碌不停,也禁不住跟着扑哧一笑。
唯独鱼尺素沉静如初,将手中咸肉直刀切块后,才回了一嘴:“可惜笋不是春笋,肉不是鲜肉,连老僧也欠奉,羊兄有奇能,当即变个老僧出来才叫本事。”
羊澄观一听连连摆手:“澄观项上就这三千烦恼丝还能看看,可剃不得。变老僧我是不成,只能空手变出一道菜换厨娘一笑了。”说完转身出了厨房。
雪盏桃樽都好奇他有何异术,一起歪头去瞧他背影,被鱼尺素拍了两下,才回过神来继续洗菜切肉。
鱼尺素将咸肉和排骨分别过了遍水,丢进锅里炖了一阵子的火腿高汤,扔进去几块葱结姜块大火烧开,再转中火放进竹笋、百叶结,其后便任它慢慢焖煮。
小道童又翻出今日去小泥塘里新采的藕带,鱼尺素吩咐雪盏桃樽去皮洗净,自己拿肉丁大火快炒了出来。旁边雪盏捣蒜拌了个茄泥,桃樽又拿腐乳炒了个蕹菜。
这时,炉子上焖煮的炖鲜味道徐徐漫了出来,勾得小道童挤在门口,一个个口水流了三尺长。
“让让,让让。”羊澄观一手高举着簸箩,一手拨开几只挂着口水的馋猫,侧身挤了进来,竟带来一阵馥郁甜香。
他放下簸箩,雪盏桃樽凑过去一看,里面竟是一捧素洁雪白的栀子花,难怪羊澄观一走路便是花香盈袖。
羊澄观拈起一朵,低眉轻嗅片刻,随即抽去花蕊,扔在一旁,惊得雪盏桃樽直喊煞风景,连鱼尺素也扭身过来蹙眉瞧着。
就见他眼波轻荡莞尔一笑,说道:“牛嚼牡丹,若是嚼出美味,也不算折煞这枝头娇花。”
鱼尺素将手中活计递给雪盏,直接站到旁边,说了句愿闻其详。
羊澄观笑意又深了一分,手上麻利地将一朵朵栀子花去托抽蕊,洗净了用沸水一烫,随即下锅快炒,加了调料便起锅装盘。
看先前净白沁香的花瓣,瞬间被炒成一盘青褐色,桃樽先撅嘴抱怨起来:“哎呀呀,哎呀呀,好端端的鲜花一下子变泥巴了。”
羊澄观没回话,只拿汤匙舀了几片,递到鱼尺素面前。
犹豫一下,鱼尺素还是接了汤匙,尝了口清炒出来的栀子花,看雪盏桃樽都好奇盯着,也不评议,只吩咐一句:“摆饭吧。”
斋堂里菜蔬一上桌,牛道长第一个循着味道就来了,眼睛一下不离桌上几道小菜,嘴里只顾着喊好好好。
姚让进来先一把薅住他,说道:“无酒不成席,还不快去取你的宝贝猴儿酒。”
牛老道稳如泰山动也不动,只喊道:“抱节,碧虚,把师父的宝贝呈上来。”
旁边正咽口水的道童应了声,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出去了。
不多会儿,两个小道童一人抱着一个坛子,小跑着进来了,姚让一看先着急起来:“小心,莫摔着。”
说话间,唤作抱节的童子脚下就是一滑,唬得姚让双眼一闭,不忍看美酒白白泼洒在地。谁知只听到童儿哎呦一声,竟没有酒坛摔洒的动静。
睁眼一看,是羊澄观恰好进来,一手扶住了童子抱节。姚让这才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接过道童手里的坛子,给各人杯中都斟满了酒,芬芳异香立时飘满整个屋子。
鱼尺素安排好雪盏桃樽去给西跨院送些吃食,两人回来一进屋子就被这异香勾去了心神。
牛道长一见她,赶紧招呼:“菜都要凉了,快快开席吧。”
“那宋氏……”鱼尺素刚问了一个字,牛道长便摆摆手:“有我老牛在,无妨无妨。”
鱼尺素点点头,又伸手摸摸门口道童的脑袋,说道:“隔壁小屋另摆了一桌菜,等雪盏桃樽领着你们吃。”小道童们欢呼一声拽着雪盏桃樽就奔去了隔壁。
鱼尺素这才上桌坐了席。刚坐下一句寒暄话还未出口,牛姚两个老道,就一个夹菜,一个端酒,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鱼羊二人互看一眼,端起酒杯虚虚碰了一碰,便各自饮酒吃菜。
猴儿酒的大名,鱼尺素素有耳闻,也尝过他人送来的自制猴儿百果酒,当时只觉得酒虽香腴清醇,但比之陈年佳酿并无出彩之处,谁知今日牛道长这猴儿酒一开坛就让她惊喜交加。
就见杯中之酒澄碧晶莹,香气溢发,饮上一口,甘芳无比。姚让见她面带讶然,解释道:“牛老道医过一只踩了兽夹的猿猴,那猢狲知恩图报,隔段日子就给他送些百果酒。他本不善饮酒,却偷偷藏着,平日里不肯给人尝上一口。今日是见着这饭菜可口,他才拿出来卖弄卖弄。”
鱼尺素闻言,向牛道长虚虚施了一礼,言道:“尺素三生有幸,多谢。”
牛道长抹抹嘴,答道:“客气客气,吃上这几味菜,也是我老道三生有幸啊。”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吴越人家春来都爱炖鲜,会炖才能得鲜味,食鲜才算过春天。如今暮春时节,吃着炖鲜如此,老道我今年春天才不算枉过啊。”
说完,他又开始扎头吃菜。吃着吃着,突然眼睛一亮,指着眼前的菜问道:“你们从山下还带来了好东西,这是何物,为何我从未吃过?”
羊澄观微微一笑,说道:“此物不是山下俗物,是您道观里现成的。”
牛道长思忖一阵,又咂摸了一口菜,还是不得要领。
羊澄观才笑答:“弟子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澄观采的是三清殿后那株栀子花,清炒一盘,借花献神仙。”
“原来栀子花竟能炒了吃菜,还这般厚滑清脆、爽利可口。”牛老道听得双目圆瞪,一时又懊悔不已:“活了一辈子,我竟然今日才知晓这花瓣的真味,白白埋没了那年年盛开的栀子花。”
姚让不理他们寒暄客气,独个儿自斟自饮,灌进去大半坛的猴儿酒。
牛道长边吃边问,追着鱼羊二人要调味控火的法子,二人也不藏私,一一详细道来。几人聊聊停停,停停聊聊,待一餐饭吃完,已到了亥时。
出了斋堂,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梅子半黄细雨来。”姚让也不撑伞,丢了一句话,便摇摇摆摆晃进了雨中。
其后细雨如雾如烟,缠绵了足有二十天。
鱼尺素羊澄观存了比试的心思,每日里都去寻些山野清蔬,花百般心思料理烹调,槐花蒸饼,梧桐花炒新韭,马齿苋捏团子,那牛道长吃得是喜笑颜开合不拢嘴。
两人又偷偷跟牛道长背地里私语,说姚燕笙厨艺更在他二人之上,哄得他日日去姚燕笙面前示好逢迎,医治宋氏更上了几分心。
那宋氏白日里有姚燕笙精心照料,晚上有月娘夜夜陪伴,病情慢慢好转,气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待到梅雨过,蘋风起,樟富的旧伤褪了残痂,宋氏已经能下床行动了。
姚燕笙笼罩在头顶的愁云惨雾终于消退,一见牛道长就千恩万谢,也应下要办一场谢医宴以表感激之情。
鱼尺素和羊澄观自告奋勇做帮手,依照他的吩咐下山去采买置办各样食材。
临出门前,姚燕笙又追上去百般叮嘱,鸡要满岁的公鸡,鱼要一斤半的大小,肉要皮薄肉盈肥厚适中,连伏酱香油米醋都指明铺面店号,必去那里买的才成。鱼羊二人都晓得食材作料是一席佳肴里最紧要的,于是一一点头应下。
两人连带着雪盏桃樽下了山,不敢去大市镇,只一路打听乡野闲集去选购菜蔬鱼肉,连翻了几个山头,走了几个集市才收齐几味食材。
剩下的作料必得下山亲去店铺才能寻着,鱼尺素交待雪盏桃樽带着肉蔬先回三清观,自己和羊澄观顶着风险去临近镇子上采买。
进了镇子,已时近黄昏,鱼尺素羊澄观赶紧兵分两路,去找调料铺子。鱼尺素一路向东,去醋坊打了陈酿米醋,就闻着芝麻香直奔东南方向的香油铺子。刚踏进门槛,鱼尺素就是一惊,赶忙收回前脚,速速退到一旁的斜巷子里。
原来一个熟人正立在香油铺子里和老板说话,矮粗短挫,一身皂青长袍,正是姚府里的大管家。
鱼尺素躲在巷子里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眼疾手快早早退了出来。又兼她今日换了青衣短打扮,不是过去一般的模样,许是没被认出来。
过了一刻,鱼尺素才敢去看香油铺子里的情形,不料只一眼她就吓得骨寒毛竖汗流浃背。
那管家面无表情,正背手立在巷子口。
还不容得鱼尺素张嘴说话,管家先抬手行了一礼,惊得鱼尺素更是目瞪口呆。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二公子有劳您照顾了。”人便转身快步离去,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等打完了香油,回到镇子口看到羊澄观,鱼尺素才压下惊魂,和他一起往山上赶路。
一路上,鱼尺素专心致志闷头赶路,比往日还安静许多,羊澄观几番打岔调笑,她眼皮也不抬一下,羊澄观跟在后头诧异道:“喝了醋,吃了油,是把嘴巴毒坏了么?”
进了山,越走夜色渐深,只觉得草木摇动,千峰一色,唯独天上一轮明月如霜如雪,堪堪给人照路。
还没爬到山脊上,就见不远处火把晃动,隐约有人声传来,曲曲折折走了一阵,才发觉是雪盏桃樽和姚燕笙几个人出门相迎。
雪盏桃樽满脸焦急,见着鱼羊二人竟喜极而泣,一时又抹了泪珠,接过作料,叽叽喳喳喊着回家回家,惊起了树上一片飞鸟。
鱼尺素故意错后几步,和姚燕笙并排而行,轻声讲了今日撞见管家的情形。
姚燕笙一听,脚下一乱,差点摔个趔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厨师其实做的是腌笃鲜,江南春天第一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