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了三清观,去厨房放置好作料,姚燕笙一直默不作声。末了各自回房前,他才向鱼羊二人躬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多谢。”
第二日,等众人起来,才发现姚燕笙一夜未睡,在厨房忙碌了一宿,洗净了菜,腌好了肉,发好了干货。
雪盏桃樽熬了些青菜肉末粥,将就着拌了些新采的野菜,大家草草吃了,便各自去忙碌。
鱼羊二人与月娘樟富一起,都去了厨下做姚燕笙帮手。雪盏桃樽领着小道童们去打扫庭院,看护着宋氏晒太阳。只有那牛老道蹭在厨房门口,时不时地偷眼瞧瞧,擦擦口水。旁边姚让抱着酒葫芦,边喝边拿他取笑。
头次见姚燕笙亲自下厨,鱼尺素不由得留了十二分心思,看他如何行事。
没想到,那姚燕笙平日里温和谦让,又少言寡语,进了厨房倒神采飞扬起来,支使这个杀鱼,号令那个添柴,所有活计不消一刻就被分配得妥妥当当。他自己手上也不见停顿,一把菜刀用得炉火纯青,切丁,斩块,劈段,之后又调出酸辣咸甜各味酱汁。
月娘边刮鱼鳞边问道:“你做的不会又是什么四啊八啊的,一堆穷讲究吧。”
姚燕笙摇摇头,反驳道:“是前八品、四镇桌、八大件、四扫尾。讲究就是讲究,不是穷讲究。”
月娘翻了个白眼,撅嘴道:“几个四几个八,还不是凉热素荤,难道能做出个花来不成?”
一屋子人闻言都忍俊不禁,唯独樟富有些羞愧,喊她去后院菜园拔棵葱,自己过来接手刮鱼鳞。
姚燕笙也被气笑了,见月娘跺脚走了,只能无奈地又摇摇头。
凉菜差不多预备齐整了,五花肉在火上焖着,鲤鱼打了百叶花刀装盘子里腌渍。剩下各色材料,姚燕笙麻利快当地都切了细丝。
看牛老道一直坐门口扒着脑袋往里瞧,姚燕笙走出来,恭敬言道:“几位恩人先开席饮酒便是了,前八品这就奉上。”
牛老道闻言一蹦三尺高,不住地点头叫好。
到了斋堂,众人少不得一番客气谦让,牛老道听得不耐烦,大马金刀直接坐了上首,只管昂首挺胸等菜上桌。
等几人各自坐定,樟富和月娘先将凉菜端上了桌,八道凉菜,四荤四素,无非是几道熏鱼卤鸡莲藕青菜而已。
牛道长一尝就摇头:“熏鱼是前山卢大嫂家的,卤鸡是松林脚下王三做的,也就这莲藕青菜炝拌得还有几分味道。”
鱼羊二人对视一眼,心道好生厉害的舌头。姚让灌了口酒,笑呵呵打趣那牛老道:“你这荒山野岭的,偏偏要强人所难给你弄出个上等席面来,还想跟御宴似的讲究,真拿自己当神仙了么?”
牛老道胡子一翘,强辩道:“我这三清观遗世独立,永无尘事到,时有至人来,天界神境也不过如此。”
姚让喷出口酒气,继续逗他:“天界神境就该身心清净,食薇饮露。”
“我老牛的家里偏要炊金馔玉,又如何?”
见牛老道脸色涨红,真动了肝火,鱼羊二人正要上去劝,月娘从屋外说了句:“金玉吃不得,花果有的是。”
就见她手中端来一盆清汤,水波荡漾里一朵娇黄牡丹盛开在汤面之上。看得牛老道直了眼睛:“还真做出来一朵花啊。”
说得月娘脸上烧起红云来,手一抖,牡丹跟着清波荡漾差点摔了出去。
牛道长忙起身去接:“可不能摔了,不能摔了。”
月娘赶紧停了脚步,等汤面平静下来,才小心翼翼端到桌上。菜刚放下,牛道长便急着夹菜喝汤,尝了一口,咂摸一阵,才说道:“花艳,汤鲜,酸辣香郁,难怪是镇桌第一品。”
鱼羊二人点点头,又暗叹姚燕笙刀工了得,鸡蛋蒸糕切做花瓣,萝卜细雕用作花蕊,拼成一朵栩栩如生的娇艳牡丹。
接着又是樟富健步走过来,放下手中大盘就转身离去,牛道长看着盘中昂首欲跃的鲤鱼,追问这是何菜。樟富这才挠挠头,回身答道:“二公子说,这个叫,叫……”
“葱扒虎头鲤。”鱼尺素羊澄观异口同声说道。牛道长心满意足去夹鱼吃,姚让却放下手中杯子,盯着两人直看。鱼尺素羊澄观被看得心虚发毛,只得躲开他眼神,一个垂头去夹菜,一个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其后两道镇桌菜一个叫做云罩腐乳肉,一个叫做海米升百彩,意头好,滋味足,吃得牛道长眉开眼笑,一巴掌拍姚让背上,差点害他呛了酒。
就听牛老道冲姚让说道:“老姚你做事可不地道,总说是用拿手菜换我宝贝猴儿酒,今天吃了你侄儿的菜我才知道,你一直糊弄我老牛呢。快说,以后怎么给我赔罪。”
姚让一听,先一把将酒坛子抱进怀里,才回道:“这本来都是外人尝不着的私家菜,你三生有幸吃进嘴里,不谢天谢地,还想着得陇望蜀么?”
牛老道脸红筋暴,就要翻脸生气,羊澄观忙出言打圆场:“天下佳肴不计其数,牛道长好美食懂佳味,如果不嫌弃的话,澄观愿与道长结交,日后学了看家菜,必来三清观请道长品赏。”牛老道一听,转了转眼珠,立刻转怒为喜,又逼着他发誓许诺才肯作罢。
几人又吃了一阵子,就见雪盏桃樽连着宋氏也排着队来送菜,行云流水般上了鱼仁鸡丁鹅脯八宝饭甜拔丝等八道菜。鱼尺素忙起身请宋氏入座,她摆摆手,转身又去了厨房。
之后,姚燕笙终于露面,带着宋氏、月娘和樟富亲自来送菜,一人手中端着一道放上了桌案。之后,几人毕恭毕敬站成一排,姚燕笙先开口说道:“最后四道扫尾菜分别是鱼翅插花、金猴探海、开鱿争春、碧波伞丸,请恩人品评。”
鱼尺素羊澄观都起身邀他们入席列座,姚燕笙推辞不就,坚持要站着侍奉恩人。牛老道和姚让也不强求,一个吃菜,一个喝酒,照旧自得其乐。唯独鱼尺素羊澄观,被同辈友人亦步亦趋侍候着,只觉通体的不自在,连口中佳肴也失了味道。
雪盏桃樽最后进来,一个举着碟锅贴,一个端了盆浆面条,一进门不提防前头站着一排人,差点迎头撞上。
将手中饭食摆好,看鱼尺素丢过来一个眼色,雪盏先开口揶揄起来:“还想着今天能沾光吃顿好的,各位都站这里,我俩也得跟着伺候,看来饭是吃不上了,还得去抢小道童们的吃食。”
站着的几人一听,忙推她俩入座,两人直说不敢不敢。看他们推辞半天,一直自斟自饮的姚让突然站了起来,大喝一声:“都坐下。”
他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吼得众人皆是一震,地上几人偷偷拿眼去瞧姚燕笙,姚燕笙顿了一顿,终是坐到了下首。雪盏桃樽松了口气,推着其余几人各自入了座。
牛道长此刻才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脸正色道:“渡人如渡己,救人是修行之人的本分,老道我并非是要挟恩图报。不过因缘际会,几位与老道相会在三清观,同赏美食同饮好酒才是正道。列位,为今日之会,举杯共饮一杯吧。”
在座之人忙应声站起,各自举杯一饮到底。之后,见牛道长连吃了几口云罩腐乳肉,姚燕笙便主动解说,五花肉要如何选,腐乳汁要如何澥,汤锅要如何炖,听得一桌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看众人听得有趣,姚燕笙又指着那昂首的鲤鱼,要讲解炸法。
鱼尺素打断他,说道:“姚兄,今日是为宴饮之乐,并非开门授艺,不如谈些风花雪月人生快事。”
姚燕笙一愣,又忙点头称是:“是,是,恩人所言甚是。”
看他笨嘴拙舌支支吾吾,旁边的宋氏倒开了口:“朋友相聚,佳肴当前,美酒在杯,不正是人生三大快事?”
羊澄观闻言拍掌一笑:“姚夫人所言甚是,当浮一大白。”众人也都心悦诚服,纷纷举杯向她敬酒。
宋氏重病新愈,以茶当酒回敬了一杯,随即言道:“往日妾身困在牢笼中,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幸有恩人垂怜相助,才逃得生天。如今重见天日,好比死而复生。恩人请记住,妾身名叫宋竹涟。大恩不言谢,小女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自当挺起脊梁好生作人,以报恩德。”
鱼尺素叫了声好,起身又向她敬酒:“竹涟姑娘好气魄,尺素佩服。”说罢饮尽了杯中酒。
在座几人也都面露敬佩之情,自此改口称她为竹涟姑娘。
牛姚两个老道见年轻人都自在起来,便不管他事,专心饮酒吃菜。雪盏桃樽又时时插科打诨,酒席上气氛越发融洽起来。
羊澄观与姚燕笙互敬一杯酒,羊澄观忽然发问:“如今竹涟姑娘病愈,不知几位日后有何打算?”
姚燕笙腾地烧红了脸,支支吾吾说道:“我,我与竹涟,商量过了,日,日后,我们,我们,同甘共苦四海为家。”
宋竹涟接口脆生生说道:“我与月娘已结为异姓姐妹,之前我二人身不由己所嫁非人,既然有机缘重新来过,如几位恩人长辈不嫌弃,请做个见证,我们今日要重新择婿嫁人。”说罢,拉着月娘直接跪在了地下,姚燕笙和樟富也忙跟着跪在后面。
雪盏桃樽赶紧去扶他们起来,鱼尺素羊澄观转头去看姚让脸色。
姚让先是一个愣怔,随即灌了口酒,说道:“既有机缘,重新来过,说得好!老道虽是方外之人,也由衷佩服你这小女子。”
牛道长终于放下筷子,揽住姚让,直言不讳道:“还啰嗦什么?要我老牛说,两情相悦便是上好姻缘。选时不如撞时,你们直接拜天地就是了。”
鱼羊二人也附和道:“最近难得雨霁月明,正是良辰吉日。”
看姚让终于微微点了点头,地下四人才起身各自站好。
雪盏桃樽自告奋勇做了司仪,像模像样开始发号施令。随着她们喊声,两对新人如仪依次跪拜,先拜天地,又拜了姚让牛道长,最后双双对拜。一声礼成,四个人脸上都见了几分羞涩。
鱼尺素羊澄观又拉他们重新入了席,说是喜事成双,当痛饮一场。
座上几人都举杯共贺,两对新人也各自还礼。
放下酒杯,牛老道开口劝道:“你们流落在外少不得要过颠沛流离的日子,还不如住在我这三清观,每日里给我洒扫庭院、补衣做饭就是了。”
姚燕笙忙推辞道:“道长清修之地,我们岂能长久在此叨扰?”
不等牛道长反驳,羊澄观接口说道:“依我看,你们不如北上京城。天子脚下,姚家再手眼通天也鞭长莫及。况且你们都有一番手艺,讨口饭吃也不是难事……”
桃樽赶紧抢话说道:“不如直接去我家长庆楼……”
话未说完,又被雪盏打断:“城里人多眼杂太吵闹,我家京郊的庄子里还缺人手看顾,那里地方僻静,事务也清闲,我家少主修书一封,你们带过去找乌庄主就是了。”
几人互不相让,连番游说,说得两对新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最后还是宋竹涟起身敬了一杯酒,说道:“几位恩人此前出手相救,已是天大的恩德,我们虽无才无能,也不该事事仰仗恩人照顾。我们自去找寻生路,若安定下来,必向各位修书报一句平安。”
姚燕笙和月娘夫妻也起身举杯,一起饮尽了杯中酒。
见他们心意已决,众人也不再相劝,鱼尺素说道:“天涯路远,愿我们各自安好,来日相见,再畅怀宴饮一番。”
宋竹涟闻言,第一次露出笑颜,嘴边泛起两个浅浅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