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澄观奇怪道:“你这一等一的精细伶俐人,都进不去那撷锦阁么?”
雪盏脸一皱,骂道:“哼!那撷锦阁里外就没一个良善之人。等不着少东和桃樽的信,我便琢磨法子想混进撷锦阁去。我先去找那牙人,费了不少口舌,说小女子愿自卖进撷锦阁,谁知那牙人乘人之危,竟想哄骗我做他小妾,幸亏我一眼识破,才能及时逃走。”
她端起茶杯牛饮一口,又继续说道:“过了两日,我高价去收了些岭南新下来的荔枝,到了撷锦阁角门等着来人查验。谁知那几个常送时蔬鲜肉的,见我是外乡人,不由分说围上来便是一阵推搡辱骂,把我赶到邻街才肯作罢。真真气煞我也。”
骂完了,雪盏又央求道:“羊公子,您快帮着想想对策吧。”
羊澄观摆摆手,故作无奈道:“我羊某人不像你家主人,是观音菩萨再世,一无天大的神通,二无慈悲的心肠。”
雪盏急切道:“我家少东曾说,出门数月,所见富贵贫贱各色人等千千万万,可信之人唯有丰乐楼少东一人。如今小姐有难,雪盏能求的也只有羊公子一人了。”
羊澄观眼波一转,脸上只余淡淡笑意。
空气凝滞间,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门一开,就听客栈老板端着一锦盒,欣喜道:“公子好运气,撷锦阁送来请柬了!”
羊澄观接过锦盒,道了声谢,雪盏抢着抓了把铜钱递给老板,送他下了楼。
一回来,见锦盒放在桌上,雪盏一把抢过去抱在怀中,气吼吼道:“我在请柬在,我亡请柬亡,若不带我,羊公子也别进那撷锦阁了吧。”
羊澄观微微一笑,安然坐下,自饮了一杯清茶。
两日后,撷锦阁方圆一里地内,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而撷锦阁则关了往日角门,大门敞开,间或有一顶轿子悠悠然然抬了进来。
按锦盒中信笺指示,羊澄观雇了一顶轿子,在申时三刻进了那撷锦阁。进了大门,一路竹影婆娑,花木掩映,唯独不见任何人影。
等走到竹林深处一小轩前,才有一人拦住轿子。那人身着紫罗衣,脚蹬丝鞋净袜,恭恭敬敬请羊澄观带着雪盏下轿进了轩阁,又吩咐轿夫屏气静声从侧廊檐下月洞门处离开。
进了轩内,雪盏偷眼四处一瞧,小轩另一面毫无遮拦,脚下正是漾漾水波,几株荷花在水中开得妩媚娇艳,左右沿水九曲十八弯,各有几座小轩,也是一般形制。
小轩内各自低垂软罗帘幕,又有修竹秀阴一一隔断,里面人影绰绰却瞧不真切。
那紫衣人上来先放下左右帘幕,才请羊澄观入座。只见竹节方桌上,摆着一盏越瓯,一只玉盘,玉盘中水波荡漾,漂着嫣红睡莲一朵。
等羊澄观坐定,那紫衣人立时沏点新茶,言道:“公子请饮茶稍候。待酉时客人到齐,飞英会便开场。”
羊澄观轻饮一口,赞道:“苦过舌尖,甜满齿颊,莲心茶沏得这般清韵天成,实属难得。”
紫衣人回道:“公子过奖。这莲心茶无甚特别,只是用水讲究些,须取每日清晨荷叶上滚落的朝露来沏。”
羊澄观眯眼一笑,道:“撷锦阁当真不同凡响。办场雅集,也是主不见客,客不见主。”
紫衣人也笑道:“公子是京城贵客,头次来赴飞英会,还不曾知晓内中规矩。飞英会雅集,赴的是百花之约,每月应花时而变。我家主人不过是花神座下一侍者,奉仙子之命款待宾客而已。”
雪盏忍不住插嘴道:“这飞英会只饮茶赏花,倒是清静得很。”
紫衣人摇头摆手道:“贵客莫急,清茶一盏是为引子,净友宴才是本月花神仙子待客之礼。等宾客到齐,会有明试一场,胜者将独享本月净友宴。若公子有幸,还能亲眼得见仙子真容,获无上福报。”
羊澄观眼波一转,轻笑两声,才开口道:“不知要比试什么?羊某庖厨出身,若比试书画鼓琴,诵经咏歌,怕是要自惭形秽了。”
“公子过谦了。每月比试题目都由当值仙子所出,有文有武,有谈古也有说今。有满腹文采的,在这落了下风,也有鲁莽武夫,平白占了魁首……”
紫衣人还未说完,忽听洞箫声悠悠荡荡自水波上传来,他便笑道:“酉时到了,宾客已齐。”
话音未落,又听小轩外叮叮当当几声清脆铃响,紫衣人忙疾步走出小轩,旋即端了一个玉碟回来。
等玉碟摆到面前,羊澄观一望便笑道:“北地常见琥珀核桃,想不到莲子竟也有相似做法?”
紫衣人殷勤递上汤匙,道:“公子慧眼如炬,此道小食名为琉璃莲子。做法么,比之琥珀核桃有相通之处,但也不尽相同。”
羊澄观提汤匙一舀,发觉晶莹红亮的莲子底下,竟还铺着一层糯米饭,送入口中轻嚼两下,莲子清鲜,糯米甜腻,连带着一些桂花浓香,霎时满盈唇齿之间,将咽未咽时,又吃出绵密醇厚一层豆香。
他轻翻开几粒莲子,果然,中间还夹着一层细细腻腻红豆沙。羊澄观不禁笑道:“羊某见识浅薄,尝过这琉璃莲子,怕是天下各色糕饼只觉淡而无味了。”
听来客出言盛赞,紫衣人面露得意之色,嘴上却自谦个不停。
说话间,忽听水上洞箫声变了音调,悠然清静转为昂扬激荡,听得人精神一震。
紫衣人笑道:“比试开始了,不知今日仙子出的是何题目?”
言罢,就见他径直下了轩阁,立在水边左右顾盼。雪盏也偷挪两步,踮脚去瞧。
不多会儿,水面上荡荡悠悠飘来一片巨型荷叶,抵得寻常莲叶两三片的大小,紫衣人低身自那荷叶上取了样东西,才转身退回小轩里。
雪盏瞧清他手中深口盘子里摆了块豆腐和刻刀,不由得垂头暗自发笑。
羊澄观也不禁笑出了声,叹道:“仙子知我心意,可怜我这庖厨别无所长,只会斩肉切菜,特地为羊某选了项容易事。”
紫衣人跟着笑道:“羊公子今日鸿运当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撷锦阁宾客向来藏龙卧虎,公子不要大意。”
羊澄观点头称是,道:“羊某平生所好,不过口腹之欲,既然赢了比试才有佳肴美食,羊某必定拼尽全力去争它一争。”
说罢,羊澄观收敛了笑容,拿起刻刀瞧了一瞧,又向雪盏使个眼色,雪盏立时会意,递上来一卷布帘。
羊澄观接过来缓缓摊开,紫衣人不由得惊呼一声,原来布帘上从大到小依次插着一排锃亮的刻刀。
紫衣人见自己失态,忙低头收敛了神情,转瞬抬头又是满面带笑:“早听说京城丰乐楼能人辈出厨艺精妙,今日见了羊公子才明白此话不是虚言。”
羊澄观也悦然一笑,道:“羊某倒是觉得,若论舌灿莲花,撷锦阁中出来的人,怕是满天下也难遇敌手了。”
紫衣人被噎个正着,脸色稍变,嘴上却还恭敬道:“羊公子真会说笑。”
雪盏提起一旁的瓜棱执壶,径直将清水倒进盘子里,直到没过豆腐才罢手。紫衣人瞧得诧异,见羊澄观点头赞许,只好闭嘴不言。
就见羊澄观左手轻提豆腐,右手紧捏刻刀,弓腰欠身,全神贯注地在水中雕画起来。
紫衣人瞧他动作缓之又缓,半天才不过在豆腐上勾画了几条线,不由得出言提醒道:“羊公子,这比试限时一炷香,再精雕细画,赶不及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