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后来一并找去撷锦阁,还是进不得门。原来光耀门楣的喜悦之情,此刻已荡然无存,老夫妇日日提心吊胆,担忧女儿安危,只盼着五年之期早些到来。
不料,盼来盼去,盼来的却是一则噩耗。女儿绿云突染恶疾,只三两天工夫便药石无医撒手人寰。最后送回家来的,只有绿云出门前新缝的留仙裙。
一年前,她穿着这身青莲色裙衫上了软呢小轿,一年后,回来的却只有这一件留仙裙,连尸骨也不知去了何处。
邻家女儿小卉倒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据说也曾染上恶疾,合该她命大,从鬼门关挺了过来,却迷了心窍,整个人从此疯癫起来,每日只知道胡言乱语,四处找人讨要吃食。
老夫妇两个抱着那留仙裙哭了三日又三夜。自那一日之后,老妇人便生了心魔,只觉得女儿无端横死是自己的罪过,每日以泪洗面,浑浑噩噩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直到前阵子,误食了毒覃汤,恍惚间见着女儿回来看她,老妇人才活过来一口气。为再见女儿,她每日去山上树底下,专去寻那一味毒覃,采回来只为中毒发梦。
听老汉断断续续讲完,老妇人抹泪道:“绿云不明不白地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怕个死字?只恨不能跟她去那阴曹地府相见。”
雪盏学着那妇人神情动作,眼中竟然也泛了泪光。
羊澄观打岔道:“那名唤绿云的农家女子无端离世,的确蹊跷。不过,这与你家主人的变故又有何干系呢?”
“我家主人她,她,现下就被困在撷锦阁!”雪盏眼中泪珠滚了一滚,终是从眼角滴落下来。
闻听此言,羊澄观不由吃了一惊:“撷锦阁?”
雪盏又继续讲道,第二日她们三人探望了小卉,便作别三泉村老夫妇,进了梧陵城。三人找客栈安顿完毕,直奔观莲楼,为的是那闻名遐迩的五色花露,谁知耽搁太久,五色花露竟已售完。
正懊恼间,楼上雅阁竟有人相邀。三人上楼一看,雅阁中只坐了一中年文士。那人头戴紫罗逍遥巾,身着牙色襕衫,开口斯文有礼,举止风度超然,令人心生亲近。
他不但将五色花露分食给三人,见她们尝后倍感新奇,还主动召掌柜过来,告知她们花露的制法。
除了五色花露,席上只交错着摆了四五只碗碟,却莫名生了一股雅韵灵动之气。单是三样凉碟,糖渍莲子,跳水莲瓣,清拌藕心,素雅清香已胜过不少世间俗物。
主菜一道清荷煨鱼,鱼肉嫩滑不说,还自带清洌芬芳,汤汁中几瓣荷花吸满了醇厚鱼汁,吃一口,齿颊顿时满是异香。
鱼尺素不由得叹道:“想不到梧陵城内藏龙卧虎,只这观莲楼的小宴就有如此风范。”
掌柜忙报说,席上只五色花露是观莲楼名产,其余几道菜肴均是那文士所带的家厨所做。就听掌柜自谦道:“连先生爱花成痴,到观莲楼是专为赏荷而来,楼中能有一两样吃食,入得连先生法眼,已是小人的荣幸。”
见鱼尺素几人疑惑不解,掌柜神秘一笑,道:“几位贵客见多识广,可曾听过披芳连家。”
桃樽惊道:“可是内廷中挂名的连家,专供大内时新盆景和嘉花名木?”
那文士轻摇羽扇,但笑不语。
鱼尺素眉头微蹙,迟疑道:“连家是京城富贵皇商,常年出入大内披芳阁,才得了披芳连之名。不知先生为何远离繁华京城,偏居这小小的梧陵城?”
那文士笑道:“在下连海平,不过是一富贵闲人、无用公子而已,平生不识俗务,只愿与花为伴。前几年游历天下,到了这梧陵城,城中百姓惜花爱花,反倒是合了我这怪脾性。从此我便留在梧陵城中,每日只管赏花护花。”
掌柜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连先生是世外高人。知府王大人三催四请,才请来连先生专门打理撷锦阁。”
听到撷锦阁三个字,鱼尺素三人心中大震,面上却不敢显出一分一毫。
那掌柜接着说道:“连先生一来,便在撷锦阁主持起飞英会。文人雅士齐聚一堂,会上道道菜肴都以花入馔,样样都不是凡品。凡是有幸亲口尝过的,人人赞不绝口。连先生品味高洁,自然是看不上寻常市井俗物的,所以才说我家祖传的五色花露能得先生青睐,已是一大幸事。”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端来了几碗汤面。
那文士屏退掌柜等人,淡淡向鱼尺素道:“尝尝荷香面,夏日来吃最合时宜。”
三人入口一尝,只觉那面那汤清爽鲜香至极。
鱼尺素细细咂摸后,认真品评道:“汤底想来是莲叶、莲子、莲蓬配小排熬成的,才有这般清鲜之味。”
连海平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鱼尺素接着说道:“这面细腻有劲,怕是除了精面还加了藕粉。”
“好!”连海平抚掌大笑道:“知其味,谙其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说罢,一口饮尽杯中清酒。
雪盏问起那清荷煨鱼的制法,连海平只作听不见,手指窗外荷塘中一片深红浅红,念道:“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见鱼尺素漠然相对,他又笑道:“以莲花入菜,若想不失素洁高雅,须是天下第一清净人方可。”
鱼尺素淡然道:“我等六根不净,想来是无缘习练此等佳肴了。”
那连海平闻言又是一阵大笑,说道:“小姐何必自谦,您风姿超然,居心清正,本该是传习之人。”
被他看破了女儿身,雪盏桃樽不免大惊失色,鱼尺素却施了一礼,安然道:“先生过誉。”
连海平恭恭敬敬回了一礼,又道:“可惜我已下过重誓,菜肴制法永归撷锦阁,不入我门,难窥其中奥秘。”
听到此处,羊澄观又气又笑道:“所以你家主人进撷锦阁做莲花仙子,是因为那连先生允诺要教她花馔料理之法?”
雪盏撅嘴反驳道:“连先生说,撷锦阁十二月应季鲜花,个个可单成一宴。那莲花宴席称做净友宴,只有莲花仙子一人才能习得全部菜式。其余花馔宴席也是如此。听说这样奇巧的菜品,羊公子难道不食指大动么?”
羊澄观笑道:“进那撷锦阁,原来不是为匡扶正义,给那尸骨无存的绿云姑娘讨个说法呀?”
雪盏昂头道:“菜式要学,说法自然也是要讨的。”
羊澄观又皱眉道:“长庆楼的少东,任他是披芳连家,也敢随便拘管,这连海平当真是胆大包天。”
雪盏半垂下头,轻声说道:“主人胡诌了名字,自称徐言,是京郊上京镇人氏。”
羊澄观无奈小道:“筹划得倒是仔细,那如今又为生了变故?”
雪盏垂首踟蹰一阵,才慢慢道出原委。
进那撷锦阁前,三人搬到临街客栈住了几日,从早到晚留意撷锦阁出入的各色人等。三人发觉,每日角门都有外人挑来时鲜肉蔬,门口小厮一一查验,中意的便可挑进去卖与撷锦阁。
此外,还有一外人也常从角门出入,雪盏桃樽跟了此人一路,费了好些工夫终于打听清楚,那人原是作保的牙人,撷锦阁的丫鬟仆妇全是从他手上买去的。
鱼尺素主仆三人商议谋划了许久,最后商定,由桃樽陪着鱼尺素进撷锦阁,伺机递出消息,雪盏在外接应,待时机成熟便混入撷锦阁,里应外合来探探这里的虚实。
说到此处,雪盏眼中又闪了盈盈泪光:“如今少东她陷在撷锦阁里好几日了,一丝音信都没传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