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一杯酒 第8章 胡姬当垆

第二日一早，刘丰豫宿醉醒来，虽头痛难忍，但还是强自挣扎着起了床。出门一看，庭院里的五谷彩画都已经收罗了起来，堂屋里父母正陪着鱼尺素三人吃早饭，小童端着一盘现烙的素饼刚从厨房出来。

刘丰豫赶忙正了正衣襟帽冠，走到鱼尺素跟前，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昨日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救了丰豫一时之急，丰豫感恩不尽，眼前虽无以为报，如果他日皇榜高中，丰豫必定加倍偿还。”

鱼尺素面无表情，淡然答道：“先用早饭吧。”

只见桌上摆着几样吃食，一碟酱色咸菜，几枚沙黄流油切成两半的咸蛋，一盆腊肉丁和木耳野菜烩的热腾腾面片汤，小童又刚摆上一摞素饼，白白光光连葱粒也不见一颗。刘丰豫顿时火气上涌，先出口喝骂小童不懂规矩，又骂妇人心懒手懒，不懂待客之道。

忽听砰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骂声，竟然是鱼尺素拍案而起。刘丰豫看他动作唐突，但脸上面色依旧沉静冷淡，自己心中暗自揣测一回，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却又不好直接发言质问。

鱼尺素倒先冷冷说道：“下厨预备宴席，一为感激令尊令堂宅心仁厚好意收留，二为感激尊夫人烟熏火燎中辛苦下厨，就是令郎，也为我们几个人来回奔走送菜送汤，值得一个谢字。单单你这举人老爷，在下不知道有何情义可论。”

刘丰豫听他言辞犀利不留情面，正想张口反驳，却听鱼尺素继续说道：“咸菜汤饼再粗陋，也能救人饥寒，野菜豆腐巧思搭配，便能别创一格。只因它们各守本分各尽其责。有人生而为人，上不孝养父母，下不怜惜妻儿，朋友来往只谈酒肉玩乐，我却不知这等人物有何颜面在人前夸夸其谈。”

鱼尺素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听得刘丰豫整张面皮霎时涨红犹如猪肝。旁边老夫妇二个人，一个叹气一个垂泪却都说不出话来。

鱼尺素接着又说道：“天下士子日思夜想，无不盼望皇榜高中，但及第登科理应不为功名富贵，只为苍生请命。倘若一家老小都不能尽心照顾，又怎能安养百姓？倘若小处不能安排妥当，又哪能执掌大权？无才无德高中皇榜，即便是真心酬谢，鱼某也消受不起。”

末了，鱼尺素向着老夫妇深鞠一躬，缓缓说道：“鱼某反客为主多说了几闲句，如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话一说完，鱼尺素便领着雪盏桃樽拱手告辞，随即牵马出门，离开了刘家。

三人牵着马慢慢前行，还没出村，就听后面有人呼喊，回头一看，来的竟是那举人刘丰豫。

就见他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气息还未平稳，便掏出一锭金子递到鱼尺素面前：“如此大礼，丰豫受之有愧。公子今日一言振聋发聩，点醒了我这自以为是的糊涂书生，怎么好意思再收下这钱财？”

原来三个人临走前，偷偷留下来一锭金子，刘家人在他们出门后才在客房看见。

雪盏上手把金子推了回去，说道：“农家春耕耽搁不得，这金子又不是供你胡乱挥霍的，是为了让你家人好生操办今年农事，防备来年的饥馑。举人老爷只须谨记，春耕不可失时，犁田切莫延迟便好。”

刘丰豫握紧金子垂头一阵沉默，再抬头便躬身一拜。他毕恭毕敬收好金子，却又从袖子里掏出掌心大小一块玉佩，言辞恳切道：“往年丰豫与友人一同吃酒游玩，无意中得到这块玉佩。这玉佩本无用处，丰豫一直拿来装点门面附庸风雅。今日我决心洗心革面，斩断往日浪荡奢靡的习性，留下此物也没有用处，赠给公子权作一点回礼吧。”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刘丰豫将玉佩直接塞进雪盏手里扭头就走。雪盏看看鱼尺素神色，还是没追回去塞给他。

等刘丰豫的身影转了个弯消失后，鱼尺素才拿过那玉佩细细端详，只见此玉温润细腻，白如羊脂，通体竟雕成一个旋身起舞的胡姬模样。

三个人离了村子，纵马扬鞭又是一阵飞奔。走了小半日，渐渐官道上人烟稠密起来，三个人便勒马徐行，慢慢欣赏议论路上的人情风物。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有一个草市镇，看起来车水马龙甚是繁华，三个人便说不如进镇上去休息片刻。

不远处便是镇子的入口，前面立着一块负屃环抱的石碑，上书“上京”两个大字。石碑后身是密密麻麻的碑文，三个人看了一遍，原来上面记录的正是此地的沿革来历。

这上京镇三十年前不过是一个小村庄而已，但其毗邻官路，又恰逢河道会聚，乘着漕运之便，成了各地举人们上京赶考，歇脚休整的必经之地。

几十年里，途径此地的士子陆续有人鱼跃龙门金榜题名，不但出了二十余位进士，更有两位出类拔萃的，殿试上被钦点为探花。那封官拜爵的士子，后来又竞相写下文章，怀想入京前夜的陈年旧事。

事情传扬开来，有风水先生铁嘴断言，说此地被山带河，有文曲昌兴之象。自此天下士子赴京应试无不留宿于此，以图浸染文脉高中皇榜，故而得名“上京”。近些年来，此地蒸蒸日上，越发繁荣昌盛，竟慢慢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繁华市镇。

进了镇子，三人一路沿河道而行，只见水面上舟船往来犹如穿梭，大半都是远道而来的客舟藩船。大街小巷走路谈笑的行人不少身着万国衣冠，形容举止全不像是本朝子民。店铺商号售卖的都是四海奇珍，不但有珍珠香药，白象牙犀牛角，连孔雀猛犬这些珍禽异兽也不少见。几间沽酒铺子胡饼食店里，当垆温酒的全是美艳胡姬。

想不到这小小市镇，竟颇有几分京城藩坊的气象。见这古怪风物，桃樽止不住地东张西望，满脸诧异道：“这上京镇好生蹊跷，不是说举人云集么，怎么满街上净是番邦胡人，读书人反倒瞧不见几个？”

雪盏倒是猜到了几分缘由：“你算算，今年并不是大比之年，春闱不开，举人们不是在家里悬梁刺股好好念书，就是在外面附庸风雅吃酒游玩呢。倒是藩商胡姬汇聚于此，真是怪道来哉，家里采买掌柜也从没提过这上京镇。”

鱼尺素也好一番左顾右盼，正赶上酒铺中一位当垆胡姬冲他妩媚一笑，立刻收敛心神专心向前走去。

前面河道边一座酒楼矗立在眼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打出个绣金旗幡迎风招展，写着“胡食胡酒胡旋舞”金灿灿几个大字。此时才不过午时，酒楼中就已经是琵琶鼓吹，笙箫并作，靡靡之音直达云霄。

三人不禁在酒楼前停下，左右端详起来。一个身穿窄袖袍条纹裤的胡人少年立刻迎了出来，右手冲着他们挽个花，笑嘻嘻说道：“嫩羊羔胡麻饼，骆驼红乳葡萄酒，我家胡食天下第一，贵客请进门品尝。”

看三人犹豫不决，少年又说道：“三位若有举人功名，饭费减半酒钱全免。”

桃樽也笑嘻嘻地跟他打趣：“举人还有这样的好处，可怜我们行商坐贾的，是占不着这便宜了。”

少年立马接话茬说道：“若是行商坐贾就更要进来坐坐，我家正是富商巨贾集会的地方，寰宇之内无货不有。而且我家掌柜供得起万国通译，做得了中人担保，这里的买卖交易诸种便利，别处打灯笼都找不着的，不信请瞧我家这门上楹联。”

三人这才瞧见酒楼大门挂着一对烫金楹联，右书“苍山影里三洲路”，左书“涨水声中万国商”，门楣上悬挂一匾额，也写着三个烫金大字“阜通楼”。

雪盏不禁笑道：“这楹联好大口气，看来我们不得不进去见识见识了。”

少年一听，立刻转身向里喊了几声胡语。就见一虬髯大汉小跑出来，恭恭敬敬接过缰绳牵马入厩。紧接着出来一个妖冶胡姬，一扭三摆领着三人进了酒楼。

酒楼自入口一路铺着软厚的西域地毯，墙上挂着五彩鸟兽壁毯，屋柱房梁还绑着净白纱罗，不说吃食美酒，奢华二字已经是写得明明白白。

进到里头，果然如胡人少年所言，酒楼中多的是万国商人，波斯、大食、三佛齐、西域诸国乃至高丽扶桑各等人物，都在几案边三三两两席地而坐。除此之外，不少锦衣玉冠的本朝商人也坐在里头，满屋子言谈全是货物贩卖等行商事宜。

三人刚落座，那领路的胡姬便殷勤询问，客官要何酒食？

鱼尺素扫了眼附近桌案上的酒菜，唯独有一桌菜色最是齐整完备，不由得抬眼一瞧，那案边宾客正冲他莞尔一笑，眉飞色舞水波盈盈，不是丰乐楼羊澄观又是哪个？

鱼尺素照旧是波澜不惊，淡淡说道：“照他菜色每样来上一份。”胡姬立刻会意，随即飘然而去。

羊澄观见他毫无回应，便收了眼神，只和两个陪侍的胡姬调笑，吩咐这个斟酒，号令那个布菜，真真是快活自在。

不多时，各式酒饭陆续端到鱼尺素三人面前。打头的是五色鲜果子，马乳葡萄、紫黑甜枣和金梨银桃，接着是油香酥酪和金塔环饼等几味点心。

而后才是正菜上桌，整根羊腿烤得滋滋冒油，搬上桌才拿弯刀现斩成小块。主食吃法也是新鲜，一道是红黄萝卜加上樱桃干杏干，生炒出来的羊油米饭。另一道则是金黄胡饼裹满了芝麻，一拿起来就觉得酥脆掉渣，上手掰开，里头夹着满满两层油香酥肉。最后还有一盆白豆腐青菜叶煮出来的肉丸子清汤。

佐餐的茶水几个人也是头一次见，透亮茶汤里一朵玫瑰香花遇水绽开，闻起来芬芳扑鼻，尝上一口十分去油解腻。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琉璃杯里的葡萄美酒，芳醇红艳，清波潋潋。

鱼尺素三人也抛下矜持，学着其他胡商藩客，大块吃肉，大口嚼饼，几杯葡萄美酒下去更觉得血脉贲张，心潮涌荡，豪迈之气油然而生。

这时忽听羯鼓一阵猛擂，屋内众人顿时停下筷子酒杯，眼睛齐刷刷看向大厅正中一片五彩圆毯。鱼尺素三个人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正暗自诧异，又听见一阵急切激烈的琵琶声。

此时，就见大厅左右袅袅娜娜飘出两队胡姬，个个高鼻深目肌肤胜雪，头戴缀满珍珠的尖帽，身穿窄窄花罗的衣裳，走到圆毯之上便翩然起舞，摆袖转裙飘如飞雪，又跟着弦鼓声声点足摆头，媚眼直抛，惹得众人一阵拍掌喝彩。

胡姬跳完一舞，随即飘然而去。酒楼中一双双眼睛正追着美人的婀娜身影恋恋不舍，忽然又是一阵战鼓急擂，厅堂里竟然滚出一个圆球，球上是一黄衣胡女赤脚踏球，边踢边踏，边踏边踢，滚到圆毯之上又翻身起舞，纵横飞腾有如轻巧的飞燕，双足却始终不离球上，看得众人一时心惊一时叫喊。

等那黄衣胡女一舞终了，跳下圆球，全场顿时掌声如雷久久不息。

雪盏桃樽也不禁翘首观望，啧啧称奇：“京城藩坊也不见这些新奇杂戏，这阜通楼还真有些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原本写的是海上丝路起点之一泉州的繁盛景象，这里暂且借来一用。

PS：玫瑰红茶真的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