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上三两句,姐妹二人便讲起辛偃辛公子病情,“好好一个人,怎的说糊涂就糊涂起来?”
“正是呢,如今时好时坏,好时与平时无异,坏时竟听不懂人话,真真叫人揪心。”
羊澄观难得收了笑容,肃然道:“辛公子病状怪异,不同寻常。你二人可知他这糊涂病从何而来?”
常翎儿常眉儿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常翎儿先回道:“辛公子是长情人,虽然夫人故去了几年,但心中不曾忘怀。去年听说知府大人着人上门说亲,想将女儿许配于他,辛员外想结这门亲事,一口应允下来,辛公子却不愿另娶。知府大人几次亲临余荫苑,和辛员外一道劝说辛公子。想是言谈间说话重了些,此后不久,辛公子便一病不起,糊涂了起来……”
常眉儿杵她一肘,插话道:“你怎的这般口无遮拦,我们几个还在余荫苑中呢。辛公子病症来得急,前一日还说说笑笑亲自来白衣巷买烧鸭,第二日便一病不起,哪里是为娶不娶亲的事着急犯病?”
常翎儿回了她一肘,兀自闭嘴不言。
常眉儿又强笑道:“听说今日是宴请京城来的太医,不知医治得如何了。”
鱼尺素看了看羊澄观神情,终是压下嘴边的话语,转头瞧灶上汤锅去了。
羊澄观只含糊答道:“病去如抽丝,这好与不好哪里是一时一刻能看出来的?”随即他又说起这忘忧汤来,说是试着做来,助公子宁心安神所用。
听闻忘忧汤专为辛公子熬制,常家姐妹立时精神起来,寻了个理由出了门。忘忧汤熬到火候,鱼羊二人正往汤碗里盛装,二人又回转进来。
只见这姐妹二人都新换了一身衣裙,常翎儿茜色石榴裙红似朝霞,常眉儿艾绿烟罗衫水似云雾,一个面上笑盈盈,一个神情羞答答,抢着说要去送忘忧汤。
鱼尺素心叹一口气,正要出言阻拦,不想羊澄观将汤碗托盘径直递了过去,还嘱咐她二人一路小心,不要打翻。
跟在常家姐妹后面,鱼羊二人踱着步子,慢慢向萃云楼走去。
刚到萃云楼后小院跟前,就有小厮飞奔去报信,常家姐妹端着汤碗还未送进屋内,辛老太已走了出来,道了个谢字便伸手接过托盘,剩下常家姐妹站在门外,先面面相觑后又垂头丧气,磨磨蹭蹭向里头巴望,只是不肯离开。
管家在一旁瞧见,上来便喊二人回去,说今日宴席已毕,请她二人去账房领了赏钱回家便是。
常家姐妹点头应下,又一步三回头地留恋不去,管家有心再骂,看鱼羊二人还立在门口,只得好声好气催促半天,才送走她二人。
屋内辛偃睡了半晌,此刻正好醒了,虽不甚清醒,倒也不再胡闹,安安生生由辛老太喂着,一口一口吃完了汤,之后便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辛员外看他静卧在榻上,这才安下心来,又请鱼羊二人进守拙斋歇息饮茶,说是多谢二位少东出手相助,晚间已备了薄酒,聊表谢意,鱼羊二人推脱不过,只得随他而去。
晚间酒宴便设在守拙斋,那刘太医三催四请才姗姗来迟,一进来见鱼尺素坐在席上,登时脸黑了几分。
辛员外忙起身相迎,道:“太医今日大展神技,午后我儿安睡许久,不再犯病,小老儿无以为报,特地备了几味菜肴聊表谢意。太医不能不赏光。”
羊澄观也跟着说了些恭维话,那刘太医才收了怒气,昂首挺胸入了席。
此时席上只摆着几个冷盘,卤冬菇、盐水虾、佛手海蜇、芥末鸭掌,比之午间看似简便一些,鱼羊二人倒是瞧出些门道来,几个菜五味俱全、五彩齐备,又爽口开胃,当真是花了心思来置办的。
人一坐齐,下人便一一传上几道热菜,放桌案上一摆,也是五色俱全。一盘是洁白虾球,只用墨绿酱瓜、嫩黄酱姜清炒。一旁棕红浓汁里,汪着黑黝黝一片鳝丝,正是名肴炝虎尾。另一边素色葵花形托盏里盛着鸡茸粥,淋上半弯碧色菠菜汁,号曰鸳鸯鸡粥。一人面前还各摆了一小盅,里头是滚圆一个狮子头,只加了蟹粉清炖而成。
见菜色素淡,不及午间宴席奢华丰盛,那刘太医不悦道:“辛员外谢意真是淡雅如水。”
辛员外一听,立时陪笑道:“午间宴席请太医品尝的乃是旧都本帮风味,这晚宴老夫特地延请客居城中的名厨黄杞前来料理,几道菜肴皆是江南名菜。”
听到黄杞二字,鱼羊二人登时异口同声道:“可是过手成绝味、名传满江左的黄杞?他如今竟在这余荫苑中?”
看辛员外点头称是,二人喜出望外,继续问道:“为何方才在厨房不见黄师傅?他此刻正在何处?”
辛员外回道:“黄杞师傅下厨规矩甚多,做菜必单要一间屋舍,且自带厨役,即便择洗菜蔬,也不假手他人,他亲自来余荫苑选中了一处僻静院落,才肯上门施展手艺。”
话未完,就见下人抬上来一口陶锅。锅盖一掀,馥郁浓香扑面而来,锅中是端端正正一只整鸡,刘太医喜食肥甘厚味,此刻不禁垂涎欲滴,当即便下箸夹了只鸡腿。那鸡肉烧得极其酥烂,一动便皮肉脱骨,现出下面几只猪手来。刘太医瞧见,更是乐不可支,也不须人劝酒,就着鸡腿便自斟自饮起来。
辛员外忙请鱼羊二人动筷,趁热尝鲜,说此菜名为神仙炖鸡,乃是黄杞师傅不传之秘。
二人不着急去尝那神仙炖鸡,反倒将桌上其他几道菜肴一一尝来,只觉得或风味淡雅,或清鲜可口,都是韵味十足。最后,他二人才分尝了几块鸡肉猪手。菜一入口,只觉得皮润肉鲜,咸中带甜,余味无边,便是鱼羊二人也暗叹,此乃人间绝味。
鱼尺素忍不住,又问道:“黄杞师傅是否还在余荫苑中,可否请来让我等一见?”
辛员外闻言不由叹道:“早知二位想会黄师傅,老夫就留他片刻了。”看鱼羊二人面色焦急,他摇头道:“听下人说,为制这道神仙鸡,大师不眠不休盯了一晚灶火,此刻菜成,已功成身退,回去歇息了。”
见鱼羊二人大失所望,他又说道:“二位今晚不如留宿余荫苑中。明日中元节,我已请了伶人上门,演目连救母几出戏,到时也请黄杞师傅一同观赏,二位正好可以一见。”
鱼羊二人这才重又欣喜起来,斟了酒去敬辛员外。辛员外又请刘太医一同举杯,所有人共饮一杯,祈愿辛偃早日康复。
是夜,雪盏桃樽回客栈取了行李,鱼羊二人便在余荫苑歇了一晚。知晓刘太医与他二人相处得不甚和睦,辛员外特地吩咐人收拾出两处地方,分别给他们住下。
第二日一早,管家亲自带小厮送了早饭上门,倒是无甚稀奇,锅贴、粢饭、什锦豆腐涝。管家连声赔不是,说是今日府中上下为过节忙碌,备饭仓促,请莫见怪。
雪盏桃樽却吃得眉开眼笑,连赞风味极佳,鱼尺素也说,正是要同街上贩夫走卒般吃些家常饭点,才算领略本乡真味。
用罢了早饭,又有下人送上新茶并几味茶点,管家正站旁边陪着说笑,又有小厮乐颠颠来报,说是公子今日见好了,醒来喊了太爷老夫人,现下老夫人正搂着公子又笑又哭,太爷吩咐开戏摆宴热闹一场,人人都有赏赐,也请鱼羊二位公子前去萃云楼见见公子。
管家一听欣喜不已,当即请鱼羊二人起身前往萃云楼。
此时,萃云楼前一处空地已搭起了戏台,更有人不停穿梭往来,搭景上妆。穿过萃云楼,才避过一众嘈杂声,辛家人都在楼后居所里歇息。
进得屋内,就见辛家二老正在榻上拥坐着一人,那人眉目舒朗风姿清逸,正是洗去污迹的辛偃。
瞧见鱼羊二人,辛员外立时起身相迎,口中说道:“偃儿快快来见二位恩人。”
鱼羊二人忙摆手,言道不敢当,不敢当。
辛偃由辛老太从榻上搀起来,拱手行了一礼:“多谢恩人惠赐羹汤。”
鱼羊二人一边说道客气客气,一边将他搀回榻上,鱼尺素道:“辛员外赤诚相待,煮碗汤羹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早就闻听辛公子品貌非凡,我等一心想结识,能为辛公子康复出三两分力,也是我等荣幸。”
辛员外欣喜满面,接口道:“二位公子妙手调鼎,竟有着手成春之效。吃完忘忧汤,犬子真似开了心窍。这赐汤之恩,我辛家上下感激不尽,必当涌泉相报。”
羊澄观也笑道:“可是有好酒吃,有好戏听?”
辛员外爽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今日城中名角老夫都请来了余荫苑,二位在萃云楼稍事歇息,大戏过会儿便开锣。还有老夫藏了十年的惠泉春酒,今日大家乘兴豪饮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