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又迟疑片刻,为难道:“可惜黄杞师傅身有急事,已连夜出了城,老夫差人追了二十多里地,也不曾追上。二位恩人无缘得见黄师傅,实乃老夫之罪啊。”
鱼羊二人虽心下失望,口中却客气道:“与黄师傅缘悭一面,实乃我二人缘分未到,员外无须自责。”
几人又说笑一阵,鱼羊二人便起身告辞,随管家进了萃云楼。管家直接请二人上了楼,楼上一处卷棚露台,恰恰直对戏台,正是观戏的好位置。
此时露台已设了两处席案,上头摆着几个类玉似冰的青瓷碟子。鱼羊二人轻扫一眼,见是凤眼酥、葫芦酥、水晶饺、萝卜丝饼、鸭油烧饼等各色点心。一旁风炉边两个童子正坐小凳上扇火煮水,预备一会儿点注新茶。
管家延请二人入了座,便告辞离去。不一会儿,又毕恭毕敬请了那位刘太医上楼。
那刘太医趾高气昂,踱着方步慢慢走了过来,见鱼羊二人起身拱手相迎,只微微颔首,便在另一席坐下。管家也不敢怠慢,一直小心翼翼随侍旁边。
就听他得意万分道:“点穴拍打治病救人,老神仙我从不打诳语,你看只发功一次,清了瘀滞,你家公子不就见好了。”
瞧他面目可憎,听他言语可恨,鱼尺素越发冷若冰霜,只假装端详楼下戏台,完全不理会他自吹自擂。
羊澄观侧头笑嘻嘻瞧着那刘太医,直盯得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就见那刘太医轻咳一声,停了吹嘘,抓起童子新端上的热茶便往嘴中送,不防备被烫得龇牙咧嘴,逗得羊澄观笑意更盛。
不多时,辛家老夫妇拥着辛偃也上了楼,在露台上见礼后,辛偃陪在了鱼羊二人一席,辛家二老则分坐在刘太医两边,殷勤地斟茶递水。
辛偃久病初愈,虽弱不胜衣,但已恢复了几分神采,又向鱼羊二人道谢后,便讲起旧都风流人物烟云繁华,还有左近的奇山秀水及探奇访胜之乐事,讲到畅快淋漓处,连鱼羊二人也忍不住击节赞叹。只一盏茶的工夫,三人便熟稔起来。
辛老太看他说个不停,正劝他回屋内歇息,就有小厮跑来报信,说是戏班子已备好,又说班子里新添了悬丝傀儡几样杂耍,问太爷是否先过目一看。
辛员外询先问了刘太医,又问鱼羊二人,鱼羊二人无甚计较,便依着刘太医话头,说先看杂耍便是,辛员外依言吩咐了下去。
稍等片刻,就听戏台当一声开了锣。一丑角上来,念了几句地官赦罪祖考魂归的节令话,又道:“今日杂耍不一般,地狱野鬼来当先。”说罢便折个跟头,下了台。
紧接着锣鼓点一阵密集如雨,上来一矮瘦少年,背身走了一个圆场后,猛地转过身来,手中双棍悬丝,赫然提着一具骷髅,萃云楼上众人皆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少年面上涂满青黑花纹,看不出本来面目。就见他双手翻飞,引得那骷髅如真人般行动坐卧,然而白骨森森,指爪张扬,瞧得人不禁毛骨悚然心生恐惧。
鱼尺素偏头一看,辛偃已微微发抖起来,她忙道:“辛公子若是累了,早早回去歇息便是,此病最耐不得辛苦,且得好生静养调息。”
辛偃却摇摇头,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那花面少年。
花面少年一边摆弄骷髅,一边又唱起曲子来,声音嘶哑低沉,曲调呜咽幽怨,曲词更是模糊难辨,细听竟非官话,也非旧都方言,众人无一语能解,只觉得听来阴凄苍凉,悚人毛骨。
辛员外也听得打了个冷战,忙命人叫戏班正经开锣唱戏。传信下去没多久,那花面少年收了声音,带着骷髅一摇三摆下了台。
随即正戏开演,牛头马面、鬼母丧门轮番上台,大小戏子翻桌翻梯、筋斗蜻蜓,演得好不热闹。辛偃却坐在一旁目光呆滞,魂不守舍。
辛老太看他神态有异,便起身来劝他回去歇息。鱼羊二人也跟着劝了几句。辛偃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由母亲搀着下了楼。
台上善恶有报因果不爽诸般演绎,刘太医倒看得捧腹大笑,边看边笑村野匹夫愚痴糊涂。听他这般言语,辛员外顿觉刺耳,又不好当面辩驳,只阴着脸专心看戏。
戏演了三折,便到了中午。管家来报,说是午宴已在守拙斋备妥。辛员外向鱼羊二人及刘太医道:“守拙斋午间最清静,正适合自在吃酒。”
下楼前,他又吩咐一随侍的下人道:“传话给戏班众人,说诸位辛苦了,中午请他们好生吃饭歇息,午后迟些开演也无妨。”下人领命下去传话。
进了守拙斋,辛员外又道:“今日中元节,当吃鸭压惊。故而今日老夫备了全鸭宴,一为过节,二位酬谢几位恩人。”
几人刚坐定,前去请辛偃的下人回报,说是公子体虚劳乏,不能前来陪饮,要向几位恩人道个不是。鱼羊二人不说,连刘太医也只说请公子安歇静养即是。
辛员外又赔了一番罪,才正式开席。开了一坛惠泉春酒,辛员外举杯敬了三人,刘太医饮酒前照旧絮絮叨叨自夸了一番。
鱼羊二人面上陪着笑,其实一个心思在清冽酒香上,一个眼神不离桌上鸭心鸭胗。
好容易等他自吹自擂说了个够,辛员外忙请大家动筷尝菜。桌上菜肴样样不离鸭字,爆鸭胗、烹鸭心、烩鸭掌,鸭油蒸蛋,芋艿鸭汤,一道黄焖八宝鸭压轴,最后应中元节节景,一人还有一碗鸭肉水芹馅儿的扁食。
看刘太医又要张口滔滔不绝,羊澄观举杯向辛员外笑道:“我们几人虽相识不久,但与员外分外投缘,澄观斗胆说一句忘年之交,是也不是?”
辛员外也端了酒杯,点头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二位小兄弟不嫌弃我与刘太医虚长几岁便好。”
羊澄观一口饮尽杯中酒,道:“既是朋友,不如撇了酒席上繁文缛节,只管痛快吃肉喝酒,可好?”
辛员外看看刘太医神情,也饮酒应下道:“正是正是,老夫早把几位当做自家人,在余荫苑,各位不必拘泥讲究,大家自在饮酒就是。”
由是,鱼羊二人便挑些家常话来闲叙,先是赞赏余荫苑山水置景方寸间有大丘壑,又品评全鸭宴滋味香浓,与惠泉春酒相得益彰,唯一憾事乃是咸鲜居多,未免失之单调,若间以蔬果入菜,补之甜酸,则更尽善尽美。
辛员外听得不住点头,又喊一旁小厮句句记下,去传给司厨听。刘太医本阴沉着脸,只顾自斟自饮,后来也不由得听入了迷,间或插上一两句,点点评评这个食材滋补,那个配料寒凉。
难得一席酒宴宾主尽欢,辛员外尤是卸下重负,难得喜笑开颜,不停举杯添酒,没多久便醺然欲醉了。
忽然,咣铛一声,几人匆匆推门而入,辛员外正欲叱骂,见领头进来的竟是张皇失措的辛老太。
一见辛员外,辛老太便号哭道:“偃儿,偃儿,不见了。”
辛员外登时急得跳了起来,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幸得羊澄观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辛老太早已放声号哭道:“他要清静睡觉,不准人陪侍,我不过在他房外打个盹,起来一看,人就不见了,这偃儿,是要老身的命啊。”
鱼尺素忙向跟来的几个仆妇问道:“可有下人瞧见他去向?”
管家匆匆进来,满头大汗回道:“刚问过了,守门的两个小厮瞧见公子,说他独个出了余荫苑,二人本来想拦,但被公子骂了两句,只好放他出门。”
辛家二老异口同声追问道:“偃儿去哪里,可瞧清了?有没有人缀在后头跟着?”
管家答道:“守门的小树跟去了,我已叫下人们分了三拨往各处找了,留了几个专在门房等小树消息。”
辛员外点了点头,舒口气颤巍巍坐了下来,旁边辛老太还在哭天抢地道:“我的儿啊,命苦的儿。”
鱼尺素不忍道:“二老不要急,我与澄观兄也一同出门寻找。他大病初愈,想来也走不远。”
辛员外心急如焚,也不再客气,直接向二人道:“多谢二位肯出手相援,小老儿必当衔环结草,以报二位恩德。”
问清管家遣人去找的方向,鱼羊二人商定另择他路去寻找,辛员外也坐不住,自己领了管家要出门找,又叮嘱辛老太看好门户,待有信了知会各路人马。
刘太医早喝得醉醺醺,醉眼朦胧中只看见一片混乱嘈杂,起身打个酒嗝儿,歪歪扭扭行了个礼,便告辞了。
众人顾不得刘太医,鱼羊二人喊上雪盏桃樽,辛员外领了三两个下人,几人匆匆出了门,一队向东,一队向西,沿路细细打听寻找起来。
鱼羊二人带着雪盏桃樽向西,店铺行人一个个问过去,辛公子本是城中名士,不少人识得他,却只说没瞧见他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