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受伤, 李少反应极快,立马用大袖将我脚背还有脚跟前的炭拂开,他顾不上同朱九龄打架, 忙让宋妈妈将我扶住, 坐到石凳上, 紧接着喝令阿良快去找大夫。
“没事吧。”
李少蹲在我脚边, 他脸色很难看,急得抓耳挠腮, 不敢碰我的脚。
“没事。”
我忍住疼, 垂眸瞧去, 绣花鞋面被炭燎开指头般大小的洞, 脚背肉眼可见烫红了, 火辣辣得疼。
而罪魁祸首呢
朱九龄袖子上沾满了酒肉污渍,双臂环抱住,厌烦地看着我和李少。
真的, 依照我以前的脾气, 一个大耳刮子打上去了。
可如今我算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丽夫人, 加上日后我还打算求他,指点下我鲲儿书画
我硬将心里这口气咽下,从石桌上翻起只倒掉的酒杯, 端起, 朝朱九龄遥遥敬了杯,莞尔一笑“先误了, 今儿妾身教坊司,是带赵姑娘离开,若是碍了先的眼,妾身这走。”
说罢这话, 我撩起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朱九龄一怔,扭头,看宋妈妈。
宋妈妈无奈地瞪了眼朱九龄,可到底不敢得罪财神爷,笑道“正是呢,朱爷怎么下船了可是作画的绢帛不够用了妾身这叫人去买。”
听见这话,朱九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双臂垂落,头低下,嘴里嘟哝着“方才在船上喝酒,离得老远看见她我还当她又找我”
朱九龄眼神闪烁,嘴张了几次,却不知说什么,踮起脚尖想看我的脚伤,复又白了眼我,打了个酒嗝儿“既然,为何不坐到旁的地方,非坐在湖边叫我看见。”
“皮又痒了是不是”
李少摩拳擦掌,怒瞪着朱九龄。
“算了算了,我没事。”
我忙拽住李少的袖子。
在此时,我看见一旁立着的赵燕娇默默走朱九龄,忽然扬手,一耳光扇下去,登时把朱九龄白皙的左脸打红,还抓出了条指甲血印。
朱九龄怒极,立马反击,许是看见赵燕娇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柔弱少女,没意思,重重甩了下袖子,拧身走。
“朱爷,朱爷您别气。”
宋妈妈紧跟着去送,冲朱九龄的背影轻摇帕子,扯着脖子道“今晚妾身叫人往船上送两瓶酒哈”
目送走朱九龄后,宋妈妈忙朝我走,俯身看了下我的脚,按住我的肩膀,劝慰道“你别同他计较,他喝多了,脑子不清楚。这人吧,脾气是怪,长安城没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得罪了不少高门显贵的官人,挺讨人嫌的,可在大事上,还是能拎得清。之前王之乱,逆王打到了江州,老朱不仅出钱出力,后自己还跑到了江州支援袁大人。”
说到这儿,宋妈妈若有思地看了眼赵燕娇,笑道“便是看女人身子这事,他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燕娇的”
我笑了笑,没言语。
等大夫了,帮我的脚上了药膏、包扎后,我这才告别宋妈妈,带着赵燕娇从教坊司离开。
这一路,我始终保持着微笑,步调轻快,一点都看不出伤了脚。
等上了马车后,我立马把绣鞋脱下,忙俯身看脚,脚背果然烫了块,有一处还破皮见血了,我真的气死了,我精心保养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肤色雪白,几乎没瑕疵,今儿被炭烫了,不知道以后不留疤。
天杀的朱九龄,同我有仇么每次见面不是打架是掀桌子。
脚背疼得我直掉泪,竟忘了车里还坐着赵燕娇。
眼泪落下,将面纱粘在脸上,我嫌难受,一把扯掉,嘴里骂骂咧咧的。
在此时,赵燕娇双手捧着块帕子,递我,我这才注意到她。
这丫头跪坐在车里,眼里含着股子坚韧和担忧,小心翼翼地看我。
“怎么了”
我笑着问她。
“头先贱妾在教坊司听过夫人名头,听说您一直戴着面纱,是因为脸上有疾。”
赵燕娇抿唇一笑“今日有缘,见到您庐山真面目,没想到,您竟如此貌美。”
我垂眸,瞅了眼手里的面纱,笑道“出做意,难免抛头露面,戴这玩意儿方便些。”
“是。”
赵燕娇乖巧地微笑。
车里忽然陷入了尴尬。
我轻摇着小香扇,推开车窗,看长安的夜景,而赵燕娇则低头,盯着我纱裙上的银线绣的花瓣看。
“个”
“贱妾”
我们俩居然同时开口,又同时一怔,相互微笑致礼。
我抬了下小香扇,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先说。”
“贱妾多谢夫人仗义相救。”
赵燕娇跪,再次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她目中含泪,倔强地不肯落下,诚挚道“千两并非小数目,更别提去羽林卫上上下下打点,夫人和大爷的恩情,贱妾算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贱妾十几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惟有这副残躯还有点用,不打杂、为奴,还是出去陪酒陪睡,贱妾绝无二话。”
这丫头以为我们赎了她,别有用心。
“不用啊。”
我虚扶起赵燕娇,挑眉一笑“我是见不惯高门贵女被人践踏,正巧手头有点银子,以做点善事,没旁的意思,你别多心。”
赵燕娇怔住,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我笑笑,将装了她身契籍契的盒子推过去,柔声道“拿着吧,银子你不用还,不用报答恩情,今儿先在李大爷名下的酒楼住一晚,大爷已经让仆人去传话,客房里准备了热水和饭菜,枕头下放了百两银票,你休息,等冷静下后,盘算一下将。”
赵燕娇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了句“夫人认识亡父或者与我赵有什么交情,为何如此帮我。”
“你这丫头心可真重。”
我用小香扇轻打了下她的胳膊,笑道“再胡乱猜测,我把你送回教坊司去。”
赵燕娇头越发低了,不意思一笑,转而,默默落泪,掉在我的纱裙里,消失不见。
“夫人,贱妾中突遭变故,亲人或死或卖或入狱,短短一年,见识了何为翻脸不认人,何为六亲不认,何为薄情寡义,便是同情我的亲戚友人,没几个敢出头,去泥潭里拉小女一把。”
赵燕娇环抱住双腿,头枕在膝头,似在自述,又似在同我说话。
“在教坊司的时候,小女咬牙切齿地活着,赵没人了,剩我和弟弟,童明如今音讯全无,不知是不是被仇人暗害了。我凭什么死啊,我死了,些踩我赵一脚的人不高兴了可如今我从教坊司出了,恢复了自由之身,没人欺辱我,我忽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是什么,我被么多男人我辱了赵门楣啊”
说到这儿,赵燕娇含泪看着我,绝望而痛苦,问“夫人,您、您告诉我,我是不是得死”
“为什么死”
我轻抚着赵燕娇的头发,柔声道“错不在你,你为什么伤害自己听宋妈妈说,你母亲如今还在内狱里,你死了,她怎么办你才多大啊,咬牙熬过去了,等再过十年回头看,发,人真正的磨难还在后头,这都不算什么的。”
“嗯。”
赵燕娇哽咽着点头。
我说过。
从牢狱里走出种女人,疯子、死人,还有一种,是我这种女人。
赵丫头,比十六岁的我更坚强。
蓦地,我看见赵姑娘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满是青紫,隐约还有鞭笞过的痕迹。
我轻声问“个听宋妈妈说,近刑部员郎邹大人一直在欺负你,你之前怀的孩子可是他的”
“嗯。”
赵燕娇眼里闪过抹怨毒之色,她不自觉的靠近我,低下头,恨道“其实欺负我的人不是邹策老东西,是个年轻男人。”
我忙问“你知道他是谁么看见他长什么样儿了么”
赵燕娇摇摇头“我每次去见他,都被蒙住双眼而且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什么都看不见。可我能知道的是,他个头很高,二十岁的样子,对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强了我,凑在我耳边,不停地喊我如意可能如意是他很重的人吧。”
说到这儿,赵燕娇狞笑了声“倘若有一日,让我知道如意是谁,我定杀了女人,让畜牲尝尝痛苦的滋味。”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哗啦一声打开小香扇,佯装热,使劲儿扇风,笑道“不至于,个如意兴许是被个畜牲欺负过的女人,这事跟她没关系呀。”
“我是说说,己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小女还是懂的。”
赵燕娇莞尔一笑。
忽然,她含泪看着我,怯地问“夫人,您能不能抱一下我”
我怔住,一把将这丫头抱在怀里。
她头埋在我的腿上,身子剧烈颤抖,闷声大哭。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任由她发泄这半年的痛苦。
我推开车窗,看夜空的星星,想象着,我抱的是丽华。
不知不觉,我流泪了。
丽华,你看,姐如今有能力了,终于把你救出了
我把赵姑娘送到客栈,先买了衣裳、首饰、鞋子等物,随后到绸缎庄选了些料子,交裁缝去做,后再去客栈,同赵姑娘一起用了饭,又说了儿话,这才回。
等到时,已经很晚了,巷子乌漆麻黑的,连个鬼影儿都看不见。
离得老远,我看见门口立着两个手执长刀的护卫,而云雀呢,提着宫灯,靠在门边的柳树上,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儿玩。
她看见我了,面上一喜,小跑过,下巴朝院里努了努,低声道
“陛下了,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我低头,看了眼包扎的左脚,不用问,他肯定知道我受伤,专门过的。
“知道了。”
我扶住云雀的胳膊,慢慢地往进走。
进去后,吃了一惊。
院是护卫阿良等人住,倒没什么变,内院简直像换了个地方似的,院里忽然多出个木头搭建的小凉亭,亭子里摆放了只躺椅,还有烤肉的炉子
原先的纱灯全都换成了琉璃宫灯,院墙边栽种了极高的凤尾竹,还砌了个小花园,里头栽种了珍品牡丹、芍药和茶花廊子下挂了能卷起的竹帘,窗纱换成了浅碧色。
我无奈地拍了下额头,我出去才几个时辰,怎么我翻了啊
抬头瞧去,上房此时灯火通明。
我大步走进去,嚯,屋里变了。
原先半旧的具全都换成了红木的,间窗边多了个大书架,上头摆满了李昭喜欢看的经史书籍,大书桌上放着砚海、笔架和镇纸等物,还有一摞写废的宣纸。
移步内间,里头是精美的拔步床,床上的枕头被子是大红的,上头还绣了龙凤呈祥的图样,雕花屏风后是崭的浴桶、马桶,柜子里除过我的衣裳,多了男人的亵衣、寑衣和鞋袜。
我感觉又被他套路了。
昨晚他问我,能不能过看我,我不该阴阳怪气地反讽,应该直接回绝的。
正在此时,头传阵打帘子声。
我走出内间,原是李昭端着个炖盅进了。
他看起气色不错,头戴玉冠,身上穿着月白色锦袍,对我点头微笑,将炖盅放在小方桌上,冲我招手“回了呀,事儿都办妥了”
“嗯。”
我点点头,没动弹。
他挠着手背,笑道“朕弄了点山药排骨汤,嚯,这玩意儿汁液粘到手上,简直能痒死人,快吃。”
“我不饿。”
我习惯性地洗了手,大步走到衣柜边,打开,准备换寝衣。
谁知这男人一把将打开的衣柜按住,冲我坏笑“朕同意让赵燕娇从教坊司出,你这么谢朕的连个面子都不”
“我吃过了呀。”
我无奈道“您知道的我怕”
“怕胖嘛。”
李昭打断我,拉住我的袖子,带着我往间走,强把我按在椅子上,笑道“其实你丰腴些更看,还说呢,从前朕每次见你,你都朕准备一大桌子酒菜,朕哪次不是顾着你的面儿吃这么久下,朕胖了五六斤呢。”
“行吧,多谢陛下了。”
我打开炖盅,喝了口,的确是他亲手做的。
我一边喝着汤,一边朝前瞧去,发李昭笑着走到书桌边,坐到椅子上,用银簪将灯芯挑亮了些,专注地翻阅
一本极厚的册子。
他还真勤勉啊,这半夜还处政务。
瞧着胡马没,应该在宫里照顾小木头吧
我心里一阵烦,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放心把儿子扔在宫里,自己出寻欢作乐,便是出,该把儿子我抱出啊。
我冷眼横他,正巧,他朝我看过。
他冲我一笑,笔指炖盅,示意我再多吃些。
我白了眼他,忽然发,他看的东西,竟然是我的账本
“你怎么回事啊”
我恼了,一把将勺子扔进炖盅里,汤汁登时溅了我一脸。
我顾不上擦,冲过去,从他手里夺过个厚本子,定睛一看,果然是火锅店的流水账本,上头满是他用朱笔画出的圈,还有批注的字迹。
“陛下,您这么做对吗”
我忍住怒气,瞪他“换我这里的具和院中格局倒罢了,可是连我账本都看,您管的太宽了吧”
“瞧你这臭脾气。”
李昭笑得温和,扶住我“脚上还有伤,别跑么快,你坐下,让朕看看你的脚。”
“别碰我。”
我用力挥开他的手。
“行行行,不碰。”
李昭颇有些嬉皮笑脸。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传阵指节叩窗声,暗卫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朱九龄和李少出在附近,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能到。”
我心里本有火,听见这话,越发烦躁了,用账本重重地砸了下桌子,喝骂“头猪在教坊司欺负了老娘,在居然追到里了,怎么,还想拿刀杀了我啊。”
头传暗卫低沉的声音“夫人,像不是的,朱九龄手里提着个锦盒,穿戴齐整,似乎不是找茬。”
听见这话,李昭眼里闪过抹杀意“让他滚”
“等等。”
我站直了身子,提着礼盒莫不是道歉的我是不是可以提求,让他教我鲲儿
我清了清嗓子,忙道“让他吧。”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