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的妈妈,直到半下午时,才发现惠子不见了,在村子里找了一遍,也没见到惠子的影子。
她害怕了,跑去田间找惠子的爸爸。夺了人家的土地,害死了人,人家嘴上虽然不说,敢怒不敢言,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一定恨死了外来掠夺者。尽管他们一家也是农民,不是直接参与者,可惠子至今没有玩伴,便是最好的证明。
也许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报复成年人,可小孩子不设防,很容易上当受骗。骗到没有人的地方杀死,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一口心里的恶气。
惠子的爸爸一听,马上命令田间劳作的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四下里寻找惠子。大人们找遍了河岸和村落,天快黑了,还是没有找到惠子。有人想起来说,会不会跑到大谷山上去玩了
一行人匆匆地奔向大谷山,刚走到山脚下,便看见惠子和那振治赶着羊,兴高采烈地从山上下来。大人们不约而同地,都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爷爷二话不说,从那振治手上夺过鞭子,当着众人的面,便要抽打他。一是打给日本人看,二是让儿子长点记性。如果惠子真有什么意外,不但一家人要受到牵连,弄不好全村人都要跟着倒霉吃瓜落儿。
那振治站着没有跑,看到这么多人上山来找惠子,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一顿鞭子肯定是没跑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很硬气地站在那里等着挨惩罚。
我爷爷刚抽下去一鞭子,惠子就尖叫一声挡在那振治的身前,我爷爷手中的鞭子便没法再落下去。
惠子拉着那振治的手,叽哩哇啦跟她的爸爸说了一通话,大概是解释是她自己跟着那振治上山的,那振治还给她采了很多的野山榛子。惠子爸爸阴沉的脸色,这才渐渐地转暖了。
惠子的爸爸会说几句生硬的汉语,他对我爷爷说“那桑,你们有句古话,叫做远亲不如近邻。你我两家是邻居,让惠子跟着你儿子,让你儿子保护惠子,我地放心。”
惹火烧身,这等于是把惠子的安危,跟那振治的身家性命拴在一起。惠子一旦有什么意外,那振治也别想好。小鼻子的鬼心眼真多东北民间泛指日本人为小鼻子,沙俄人为大鼻子,可我爷爷毫无办法,只能答应下来。
我爷爷虎着脸,用鞭子杆敲击那振治的头,虚张声势地吼着“臭小子,你听见了没有惠子的命比你的命金贵,惠子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闪失,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振治感激地看着惠子,惠子用一张天真灿烂的笑脸回应着他。他对大人们保证说“惠子没人玩,她愿意跟着我,我也愿意带着她,不会有什么事儿。”
惠子听得懂那振治的话,以后终于有人跟自己玩了。她从我爷爷手里拿过鞭子,拉着那振治的手,赶着四只小山羊回家,小山羊一样的蹦蹦跳跳。小孩子才不在乎大人们的那些事儿。
第二天早晨,惠子自己跑到我爷爷家的院子里来,等着那振治带她上山去玩。得到大人们的允许,那振治不再有所顾忌。他打开羊圈门,放出四只小山羊,拿起鞭子,带着惠子去放羊。
看得出来,惠子比那振治还要兴奋快乐,一手捂着上衣口袋,一手挥着鞭子,嘴里喊着“小羊、小羊”,一路欢快地笑着。
那振治也很高兴,这个异族的小女孩,确实很有趣很可爱。
路过村口,看见那振民等在那里,那振治招呼他一同上山。
那振民看了一眼惠子,十分不满地对那振治说“她是个小鼻子,小鼻子都坏,你干嘛还要带着她去放羊”
那振治替惠子辩白说“惠子说话算数,一点都不坏,她不是小鼻子。”
“我爹是日本人害死的,她家还占了振武哥家的房子,反正我不跟她玩。你要是跟她玩,我就不跟你玩。”那振民愤愤地跑开了。
那振治冲着那振民的背影喊“大民子,你讲不讲理这跟惠子有什么关系你爱玩不玩,有什么了不起。”
惠子并不清楚这场短暂的冲突,是因她而起,喊了一声“哥走啊”自顾自地赶着羊走在前面。
“惠子,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哥。”那振治赶上来,纠正惠子的叫法“我不是你哥,我叫那振治,你干脆叫我的小名大治子。”
“大治子哥。”惠子固执地叫着,一脸的欣喜之色,蒙昧未开的样子。
那振治也算是彻底服了,没招了没辙了,他说“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跟你也说不明白。
惠子又是蒙昧地一笑,笑得很开心很自然,圆润的小脸上,绽放的笑容像盛开的粉红色的喇叭花儿一样。
两个孩童四只小羊,像山野中不受任何羁绊的生灵,无拘无束地欢快地走上大谷山,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中。
直到这时,惠子一直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小手才拿出来。白白的手掌心里,托着两个雪白的大米饭团,高高地擎着,伸到那振治的面前,甜甜地说“哥你吃。”
大米饭团的香气,如同爆燃的火药,强烈地冲击着那振治的鼻孔。他不禁猛吸了几下鼻子,咽下了几口馋虫引出的唾液。可是,他不敢吃,爹娘警告过他,地里的一个米粒都不能捡,何况是两个饭团。如果被日本人知道了,那是要被治死罪的。
他控制住自己来自胃里的**,不是很傲气地对惠子说“我不吃,我不饿也不馋,留着你自己饿了的时候再吃。”
惠子踮起脚尖,把饭团递到那振治的嘴边,倔强地坚持着“哥你吃你吃。”
那振治实在抵御不了这种诱惑,就着惠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饭团。一股香喷喷的气息,在口腔里泛滥开来。这可要了命了,他不再顾忌,几口将惠子手中的饭团吃进肚子。
惠子拍拍手,高兴得手舞足蹈,快活得不得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惠子经常偷偷地给那振治带饭团。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她知道自己一家是外来户,是受到普遍排斥的,只能用互换食物这种简单而直接有效的方式,去换取认同和友谊。
到了这年的冬天,惠子的汉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日常的对话毫不费力。在那振治看来,惠子终于会说人话了,带她放羊玩耍,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开心和快乐的小伙伴。
复州河封冻了,天气晴好的时候,那振治会带着惠子去滑冰车。他盘腿坐在冰车上,惠子或是坐在他的腿上,或是站在他身后冰车的后端,搂着他的脖子。他奋力滑动着冰车,划出飞一般的速度,以至于常常使冰车翻车,两个人在冰面上滚成一团。
惠子自己滑冰车时,力气小速度慢,那振治在后面扶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跑。速度是起来了,惠子却掌握不了平衡,常常从冰车上摔下来,连累着那振治也要摔个仰八叉儿。
失去重载的木板冰车,打着横滑出去好远。两个人从冰面上爬起来,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无忧无虑的欢快的笑声,在冰面上旋风一般地滚动着。
数九寒天大雪封门,惠子照旧往我爷爷家里跑,跟那振治并排坐在热炕头上,听我奶奶讲那些鬼啊怪啊、狐仙黄仙之类的民间故事和瞎话。讲到惊喜处,两个孩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讲到惊险诡异处,惠子常常惊骇地躲到那振治的身后,捂上耳朵。
严冬过去,春天降临,那振治和惠子已经形影不离。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