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如屏实在是个很安分守己的姑娘, 平日里除了给侯夫人和浔阳侯请安,基本一步都不迈出自己的小院子,更是从不出府。那顶帷帽自从进了浔阳侯府,便没了作用, 闻辛终于见到了她的模样。
曲如屏并不是多么美丽出众的女孩, 她面容只是清秀, 可不知道是不是命途多舛的缘故,整个人显得弱不胜衣, 脆弱无害。
闻辛此刻坐在自己屋中的小榻上,手里拿着个镶了白玉的长鞭,几乎要将它甩出各种花样来, 虽然清楚闻辛不会失手甩到她们,春华和秋实还是忍不住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也不知道闻辛是不是舞累了, 终于停下手腕,将鞭子收了起来,对一旁的婢女道:“你们有没有觉得, 表妹她生的很好看”
春华一头雾水道:“表小姐远不如小姐好看啊。”
闻辛皱眉道:“是么那我怎么总想多看她两眼”
春华按着寻常姑娘家应有的思路,猜想闻辛莫非是因为那位表小姐住在侯府, 分去了侯夫人和父兄的注意力, 这才忍不住和表小姐进行比较, 连忙道:“小姐何必同表小姐比呢,依婢女看,表小姐到底是客,侯爷夫人照顾得虽周到, 却不比待小姐一般真的亲厚。表小姐想来心中也有分寸,整日闭门不出,并无同小姐争锋的意思。至于相貌,虽说各花入各眼,但便是欣赏那弱质芊芊之美的人,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出表小姐比小姐好看的话来。”
闻辛听了这话,攥着手里的鞭子道:“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春华听了这话,一时语塞,有些跟不上小姐的思路,忍不住侧脸去看秋实,向她求助。秋实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要她说,春华就是揣测得太多,偏偏又没揣测到点子上。闻辛是一般的姑娘家吗
秋实上前一步道:“听说表小姐从前在曲家过得不如意,想来是被族亲苛待欺负了,这么一说自然是可怜的。可现下表小姐来了咱们府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几位少爷都是守着男女之防的人,绝不会唐突欺辱了表小姐。而小姐,更不可能去欺负表小姐了。”
可闻辛想着曲如屏的样子,还是觉得有些可怜她。她也见过别的世家小姐,也曾觉得她们娇弱,可总是娇大于弱,一看便是被人捧在手掌心才养出的柔弱不堪。可曲如屏不同,她就像一夜风雨过后仍留在枝头的花,被命运狠狠摧残过后仍咬着牙求取一线生机。可受的苦一多,积攒在一起,也是能压倒人的脊梁的。此时,再轻飘飘的苦难,都好像那最后一根稻草,能将这脆弱的花朵压下枝头,零落成泥。
闻辛起身,道:“走,去瞧瞧这位表小姐。”
闻辛将鞭子别在腰间,显然是要一起带去的意思。
春华一下急了,也弄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声劝道:“小姐,那位表小姐也是可怜,你便是看她有些不顺眼,也别这般欺负她。不然在侯爷夫人跟前也说不过去呀。”
秋实叹了口气。
闻辛奇怪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她,这便是欺负她了吗我知道男女有别,可难道这女子与女子之间,亦有什么需要遵循的礼教不成”
秋实道:“小姐,你别与春华计较,她实在是……想多了。”
春华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连忙闭嘴欠身行礼。
闻辛看了看自己腰带上别的鞭子,一下明白了春华到底误会了什么。说来也怪府中的日子太过安逸,就好像温柔乡是英雄冢一般,她也在这安逸的日子里磨钝了曾经敏感的心思。闻辛带这鞭子自然不是去打人的,说句老实话,就曲如屏这种细胳膊细腿的,她赤手空拳都把不小心把人给折了,哪还敢用上武器呢
闻辛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秋实只来得及匆匆忙忙替她披上披风,便见她走路带风,活生生将这红艳艳的披风甩出几分战场上红披风的气势来。
闻辛这样来到曲如屏院子跟前,守门的小丫头抬头看了一眼,腿都软了。她原先是闻琮那的粗使丫鬟,因着表小姐这人不够使,才被侯夫人同其他几位姐姐一起划到表姑娘的院子里。小丫头是见惯闻辛收拾闻琮的,再看她这般气势汹汹,登时连话都说不连贯了,颤颤巍巍地挡在门前,结结巴巴地向里边通传。
闻辛摸了摸鞭子的手柄,心里也有些疑惑,她就这么可怕么
小丫头自然是不敢拦闻辛的,通报之后便畅通无阻。在最里边的房间里,曲如屏坐在镜子前,将发髻上唯二的簪子也摘下。小姑娘都是爱打扮的,可她很早便戒掉了这种喜好,在家中从来都是素净得不能再素净,虽也被指桑骂槐地说着晦气,到底比戴了东西受的骂少些。只不过她初来浔阳侯府,见侯夫人和气,又送了她许多首饰,这才每日挑一两样戴上,表示受了侯夫人的情,也怕太素净反倒显得不识抬举。
可现下这府中唯一的小姐要来,她立马便经验丰富地拆下这些首饰。一旁的丫鬟小怜有些心疼,低声道:“这都什么事啊,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曲如屏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在背后腹诽主人家,小怜连忙闭上了嘴。
其实曲如屏自己也觉得奇怪,她相貌尚可,但远没到木秀于林的程度,却总被族中姐妹针对。险些撕破脸时,族姐恨不得把指甲戳到她脸上,叫她不要再装可怜。可曲如屏反反复复地想,她被她们欺负是真,羞辱也是真,起初的伤心更是真。总不能因为她后来不再伤心,只希望能让她们消停些,自己多过几天安宁日子而表现出委屈,就说她是装可怜吧
若这些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曲如屏一定会货真价实地可怜对方几分。可这事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而这么多年熬下来,熬硬了她的心肠。她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可怜,还是不可怜了。
曲如屏不知道这样的事会不会又在闻辛身上重演,她打从心底希望事情不会这样发展,毕竟她已经缩起脑袋做人了,如果连这样都不行,她又能如何呢
曲如屏确定浑身上下的打扮没有哪里招眼后,快步走出房门,对上闻辛,面上带出微笑,欠身行礼。曲如屏眼神微垂,看见闻辛腰间别着的长鞭,身体一僵。要光是碰上不讲理的姑娘还好,她最怕的,便是碰上不讲理还敢动武的姑娘。
曲如屏的目光并未在闻辛腰间的鞭子上停留太久,可闻辛对他人的目光还是足够敏感,察觉到了曲如屏刻意掩饰下的些微害怕。她想了想,突然抽出了鞭子。
小怜惊叫一声,闭着眼挡在曲如屏跟前,大喊道:“你要对小姐做什么!”
闻辛却没看她,她将鞭子递到曲如屏跟前,笑道:“送你的。”
这鞭子其实不如闻珩送她的那个好看,也不如那个好用。闻辛倒不是故意选了一个次等品来送,只是她没有将别人送她的礼物转手送出的习惯,这才从自己收罗的东西里选了这个,勉强也算作心头好。
曲如屏虽不像小怜那样吓得闭上了眼,却也是微微瑟缩了一下,生怕闻辛一句话不说就先抽一鞭子过来。却没想到,闻辛不是来耍鞭子的,竟是来送鞭子的。
曲如屏对着闻辛,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接,可看少女明艳的笑容,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送了个礼物给她。曲如屏曾经碰到过的,今日欢喜收下的礼物,明日便是她手脚不干净的佐证。她看了看四周,有那么多的丫鬟婆子看着,可那又怎样呢就算众目睽睽,那些栽秧污蔑也未曾收敛。
可曲如屏笑了笑,还是客气地接过了。与其说她是没吃够亏不长记性,仍不愿将人想的那么坏,倒不如说她是在探探路。就吃这一次亏,借此看清浔阳侯府到底是不是她能安生待着的地方,这样也好。
闻辛从曲如屏脸上看不到收着礼物的开心,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份礼物可能不讨姑娘家的欢心。可她还是想把这个礼物送给她,原因很简单,闻辛对曲如屏道:“鞭子你收好,若是有人想要欺负你,你也应当有些自保的能力。不要再因为害怕而躲在屋子里了,你大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她其实只是想和这个小可怜说这一句话,当下东西也给了,话也说了,闻辛提着裙边转身就想走了。可这脚尖转了一半,又想起点事来,临时加了一句叮嘱道:“我知道人的胆气也不是一天练成的,你若是不敢一个人出去呢,便来找我。我虽不能次次陪你,但在闲暇之时还是能做上一两次陪客的。”
曲如屏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闻辛已经干脆利落地掉头走了,只有那红披风飘得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