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又一春 第133章 第 133 章

2014年7月, 北京

冒着油星、兹兹作响的一大盘炸鸡腿、炸鸡翅摆到面前, 小一元吸吸鼻子, 真香啊, 抓起一块却被烫的张手扔进碗里，“嘶”奶奶着急忙慌要看“烫着没有”，小一元早就舔舔手指, 夹起一块使劲往嘴里塞。

这小子, 和我小时候一样, 贺嘉轩欣慰地想，忍不住发笑。

两条鸡腿三块鸡翅下肚，小一元吵着喝水。七月盛夏当然没有热汤，奶奶赶紧倒了一大杯可乐，他却忽然想起什么, 像被冰雹压倒的小苗般蔫了。“不喝这个。”

贺嘉轩笑不出了。

“从冰箱拿出来半天了，不凉，喝吧, ”奶奶还想劝，孩子低着脑袋不说话，于是贺嘉轩只好说, “幼儿园老师说少喝饮料，多喝水。”于是小一元喝了半杯白开水，把炸鸡吃得精光，又吃了好些带鱼米饭。薇薇也没喝可乐，只是闷头扒米饭。

饭后话题是“来自星星的你”, 贺嘉轩没看过这部大热韩剧，于是跟着爸爸妈妈听儿子讲都敏俊和千颂伊的故事：听起来都敏俊是个外星人，来到地球已经四百年了，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老，还有超能力：他可以隐身，可以让时间停止，还会瞬间移动。千颂伊则是个大明星，喜欢啤酒炸鸡。

说到炸鸡，妈妈还特意带他去韩国餐馆里吃过两次，外皮香香脆脆裹着蜜汁，还有麻辣口味，比奶奶做的炸鸡好吃，不过小一元不挑剔，什么都爱吃。姐姐没看过“来自星星的你”，这可令他有些奇怪，学前班的小朋友都看过好不好他喊着姐姐也看，姐姐点点头。

听起来儿子过得很不错，贺嘉轩欣慰之余有些怅然。

一元该上小学了，这可是件大事。一元其实很舍不得幼儿园，不过他站出来已经比幼儿园里绝大部分孩子都高了。既然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他也只好和幼儿园同学和老师说了“再见”。家长们带着孩子聚餐，有几个同学和他进了同一所小学，也许还能分到一个班呢，家长和妈妈加了微信，时常联系，然而他要好的男同学和另外一个喜欢的女同学则报了其他学校，他难免闷闷不乐。

临走时贺嘉轩叮嘱“和大姑说一声”。在小一元想也不想便大声说，“大姑是坏人”这可把贺妈妈气坏了，当场老泪纵横，“老二，你瞅瞅，她能教出什么好来！你给我把抚养权要过来，你要不过来，我去要！”

又来了，贺嘉轩头疼欲裂，拉着儿子到卧室门口，里面黑漆漆的，姐姐大概在睡觉，他沉声重复“和大姑再见”，一元只好小声说，再见。

敲开家门的时候，贺嘉轩把旺旺雪饼、蟹黄瓜子之类儿子爱吃的东西还有奶奶给买的新衣裳都递过去，“奶奶给买的。”

像以往一样，胡丹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把东西接过来。他蹲下来，“一元，爸爸走了。”

一元蹬蹬跑过去，用力抱住他大腿，“爸爸你什么时候还来。”

这小子没白养，他摸摸他脑袋，“下礼拜六，和今天一样，成吗有什么想吃的，跟爸爸说，让奶奶给你做。”

一元想不出什么想吃的，索性摇摇头，使劲搂住爸爸脖子。他像是有好多话想对爸爸说，可一着急统统想不起来了，只好尽他这个年纪小孩所能表达出来的最大努力仰着头，“爸爸，你别走行不行。”

贺嘉轩用力把他抱在怀里，就好像儿子还是个幼儿园小班的小孩儿一样，他已经学前班毕业，两个月后就要上小学啦。

居然要上小学了，贺嘉轩这么想着，脑子里是当初那个满脸通红的小婴儿。胡丹进了产房几个钟头，父母姐姐都有经验，并不着急，只有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还带着几分对新生命的敬畏和迷茫。

把车从楼下开出来的时候，一家三口刚好擦肩而过，碎花连衣裙的妈妈走在前面，满脸幸福的笑容，坐在爸爸脖子上的小男孩伸着胳膊要妈妈抱。即使隔着车窗贺嘉轩也能听到小男孩兴奋得尖叫声。

他也曾有过这样快乐时光。

扭头看着楼上，角度原因什么也看不清。小一元常常趴在窗边往楼下看，从幼儿园回来就这么等着直到看到他的车开到楼下，伸出小脑袋瓜使劲喊“爸爸。”他现在会不会趴在窗边望着自己会不会哭鼻子

贺嘉轩猛得发动引擎，车子像火箭般直冲出去，离年幼的儿子和曾经的爱人越来越远。

向右拐是回家的路，他却想也不想在路口踩了油门直冲而过。

某种意义上他并不怪胡丹，自己已经在命运面前双手投降，就让她和儿子远走高飞吧。越来越频繁的时间里，他不想回到那个弥漫着冰冷悲伤的家，他惧怕见到失望的父亲、涕泪交流的母亲、日益沉默寡言的薇薇和神经质的姐姐，他最亲密的家人像秤砣一样坠在他脖子上，令他步履蹒跚如同八十老翁。

前方一个红绿灯接着一个红绿灯，车行缓慢，贺嘉轩发现车子不知不觉开到长安街。于是他在东单路口拐弯，找个最近的停车场停了车。东方新天地一层麦当劳永远人满为患，很多年前他经常在这里买杯可乐找张空桌子耗上大半个小时，再去泡芙店排着长长的队伍。

时隔多年，泡芙点依然红火，前面排着一个学生装束的年轻人，把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收银机前的小姑娘，“一个香草的，一个抹茶的。”贺嘉轩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于是轮到他的时候也买了两个泡芙拿在手里。

kpmg大楼下依然人流涌动，他靠在墙上，把目光从扶梯上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身上收回来，望着新刷出来的微博“星宿海青青”。

他是顺着新浪博客找过来的，毕竟喜欢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头像依然是那只黑白花大猫--她家里的花花，以及另一只他没见过的鸳鸯眼白猫--她又收养了新的流浪猫吗

大概第二任妻子不会做饭的缘故，贺嘉轩分外怀念那一年下班回家热腾腾的家常菜，以及并不算可口的冬阴功汤。如今她的厨艺显然大有进歩，上周是七碟子八碗的春饼，再上次则是麻辣烤鱼，还有些芒果慕斯、黑森林蛋糕、草莓布丁、轻乳酪蛋糕和提拉米苏等等看上去就甜蜜到心底的点心。咖啡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拉花咖啡、黑咖啡、白咖啡、拿铁、摩卡、卡布基诺，其次是各种新上市的图书和古旧书籍，还有些珍稀古书。有评论在微博下面叫她“周老板”，她回复“还不快到我店里来有新咖啡豆耶”于是他猜到她“开一间咖啡厅/书店”的梦想实现了。

看得出来，周青羽走过很多地方。

她在济南吃过刀把子肉，也游过大明湖；在武汉登过黄鹤楼，也尝过户部巷的热干面；在加利福尼亚参观斯坦福校园，也在一号公路上兜过风；在奈良喂过小鹿，游过平安神宫、清水寺，参观过宫崎骏展览，住在京都最有名的民宿；趟过爱琴海清澈的海水，也沐浴过希腊温暖的阳光，最新一条微博地址显示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她显然下场试了试手气，然后玩了老虎机，晚上参观了百乐宫壮观的音乐喷泉和琳琅满目的玻璃穹顶。

他曾经心爱的女人，如今在世界上不知哪一个角落开了间小店，陪伴陌生男人游山玩水、洗手做羹汤。

34岁的贺嘉轩原本是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如今他事业尚佳，刚刚结束第二段失败的婚姻，打算就这么孤单下去。可以预见他有生之年绝大部分时间精力都会花在家人、儿子身上，也许有一天，和儿子的母亲能够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偶尔，只是偶尔悄悄怀念他生命中另一个女子。

风和日丽的时候他偶尔会想，如果当时没和周青羽分开，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