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 济南。
酱烧小黄鱼、油焖大虾、酱爆三丁和腊肉圆白菜, 凉菜是菠菜粉丝和皮蛋豆腐,主食千篇一律:白米饭、粘豆包甜玉米,外加鸡蛋汤排骨汤。比起kpmg千篇一律的快餐, 周青羽觉得五矿食堂可以称得上天堂了。片刻之后她捧着满满的餐盘随着人群在食堂桌椅间穿行, 好不容易才找到空座。
“那家店你又去了”对面是个高挑窈窕的女生, 衣着低调华丽, 眉宇间有着北方姑娘特有的明媚娇艳,颇为引人注目;满口标准普通话的缘故,周青羽一度以为江楠也是北京人,相处久了才知道是位地道山东姑娘。
尽情shopping之后的周青羽十分开心, “五一带我嫂子去的, 她连买三条裙子, 说以后只要有了新货,我买就给她带。”
功臣志得意满, “不错吧没有我你找不着吧怎么报答我”她爱吃鱼,小黄鱼吃了大半,周青羽将自己盘里没动过的一整条拨过去,“犒劳犒劳你,立大功了。”
五矿济南分公司的规模比不了总部, 在当地也算数得上字号的大型央企。财务部占据大厦十二层相当大面积,周青羽座位在房间东北角,离窗户很远。
周一总是最忙碌的。
项目有个表格等着上报,得有总部那边一个报表参考才行, 可惜半个小时过去邮箱收件夹依然空空如也,周青羽只好先干手里其他活儿。忙忙碌碌盯着屏幕久了眼睛酸疼,便侧头瞄一眼写字台上的仙人掌--周末在花店发现的,粉红桃心陶瓷盆生出一棵绿油油仙人掌,顶上开朵可爱的小红花。
不知怎么,她忽然联想自家老妈念叨黄瓜要买“顶花带刺”的,忍不住偷笑。
五一周雁程带来的排骨带鱼可真好吃。
小红花突兀地摇摇摆摆,周青羽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活过来了刚刚端着水杯往回走的江楠不知怎么摔倒在两人中间的过道里,满满一杯茶水泼洒出来,烫得周青羽“啊”的一声尖叫。
面前电脑屏幕像长了脚似的移动起来,放在手边的马克杯“啪”的摔到地板。财务室像喝醉了酒的醉鬼撒着酒疯,身侧铁皮柜正好敞开着,装在凭证盒里的原始凭证争先恐后跳到桌面地板如同大年三十被扔进沸腾锅里的饺子。
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地震了,地震了。”
仿佛裁判突然吹响奥运会百米赛跑的哨子,平日四平八稳的同事们争先恐后地朝门口涌去,领头几个挤在门口僵持数秒钟,然后被更后面的人一起拥了出去。
头晕忽忽的,周青羽心口突突跳个不休,眼前一切仿佛电影里的场景。四仰八叉的江楠撑着地板狼狈地往起爬,慌乱中还踩了她一脚,可真疼。匆匆对视的时候,周青羽发觉对方同样惊慌失措,两个女生谁也顾不上说话,一前一后狼狈不堪地跑出房间。
走廊里还可以看到一些落在后面的员工,有人往电梯跑,更多人朝着安全通道奔去。楼梯不断从脚下延伸开去,仿佛没有尽头,她机械地跟着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奔跑。
直到见到蓝天白云,周青羽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有种逃出生天的轻松。楼前草坪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人,不断有稀稀落落的人从楼道跑出来。所有人脸庞都写满惊魂未定,还有和危险擦肩而过的由衷庆幸。
有人声都变了,“吓死我了。还好跑得快。”
有人维持秩序:“这架势吓人,谁知道过去没有,先别进去,都在空地儿呆着。”
有人关心朋友,“谁看见张杰了张杰”
还有的是病号:“我头晕,还当高血压犯了,还翻包拿药。。”
周围乱哄哄的,不少人忙着给家人打电话。江楠居然还紧紧捏着自己的空水杯,声调都变了:“手机带下来了吗”
慢慢镇定下来的周青羽摸摸衣袋,“我手机充电呢,没带。”只好朝别人借。旁边一个正举着手机的同事连拨几遍号码,又把手机举到眼前,“没信号”其他带着手机的人纷纷尝试,结果也是如此。
下午的班自然上不成了。公司领导也在,聚在前面商量什么;其他人形成以部门为单位的小群体,相熟的大声讨论惊险一幕,年纪大的老员工说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
一个人胡乱猜测“肯定不是我们这里,搞不好陕西那边,要不然就是河南。”另一人立刻反驳,“可别河南,我舅舅住在那儿。”第三个人说,“老琢磨自己地盘干嘛,我巴不得日本,把小日本震沉下去得了。”
这话引起一片笑声,又有人叫,“有信号了。”
场面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联系家人,周青羽和江楠也依次排成一队,十几分钟之后匆匆忙忙总算听到周雁程的声音。听起来这家伙没大事:“大楼晃了晃,没大事啊你们那儿震了”
她没好声气:“整个楼直摇晃,吓死人了。你们银行没事我们都待在楼底下呢。我借的手机,先不说了,你给爸妈说一声,晚上再....”
电话被下一个人拿走了,周青羽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当下风平浪静,再无风吹草动,似乎不久前惊险一幕只是周青羽夏日昏昏欲睡的梦境。
汇集在场众人消息,除了本地,北京等各大城市都有震感。大楼看着还算结实,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办公室,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几位领导索性带头上楼去了。
再提工作就是笑话了。部门经理说“把电脑都关了,注意电源”,其实就是放假了。
周围满地狼藉,椅子都歪倒一旁,周青羽小心的把碎片踢到两侧,在地板大滩水渍中看到自己可怜的手机:翻盖摔成两半,连电池都掉了出来。她心疼地捡起来用纸巾擦擦,怎么都按不亮。
有人敲敲桌子。
她抬起头,站在身前的江楠指指残破手机,“坏啦”
她无精打采“嗯”一声,这才发现周围的人所剩无几。“哪儿有能修手机的算了,买个新的吧。”
“我带你去吧。”江楠提着背包,“走吧,呆着也没意思,网还断了--喂,晚上住我那儿吧”
咦周青羽有些奇怪,“我是没问题,你不回家吗”
江楠答得简单,“我一个人住。”
“哎呦喂,你手机怎么回事坏了北京没事,新闻说四川出大事了。”听到妈妈焦急的声音,周青羽松了口气。就像周雁程说的,北京震感并不算强,妈妈仅仅以为头晕而已,看电视才得知刚刚地震了。
“妈,我没事,就是手机坏了,用我同事的呢。我马上去店里修。”周青羽描述着办公楼惊险一幕,当然尽量挑着好的说:老太太可不经吓。独在异乡为异客,这话可真没错,此时此刻远离故乡的周青羽非常孤单。如果在北京就好了,她想,一定回到家里拥抱家人和温暖柔软的花猫。
唉,没申请出差就好了,周青羽隐隐约约有些后悔,只好安慰自己:再过五个月就能回家了。
郑远山郑远山,在通讯记录翻找却发现一个人名都不认识,哎,这手机是人家江楠的嘛。片刻之后,周青羽分别拿着粉红镜面的联想s9和红白相间的诺基亚5700摆弄,还是觉得后者更好。原来那台摔碎翻盖又进了水,维修人员建议买新的算了,维修太不划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当破财免灾。她把手机放回盒子,“就这个吧,开票。”
刷卡付款开,新手机质感不错,周青羽十分满意。安装sim卡这里却卡了壳:重装两次依然不行,销售员卸了自己的卡放进去,一切正常。只好又去维修柜台,结论是那张sim卡进水,只能去移动营业厅补卡。
销售员是个山东小伙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解释:去营业厅也够呛,即使没下班也未必办得成。他一边麻利地装盒一边压低声音:“你们知道不,刚地震死了好多人。
什么意思周青羽自然不信,“骗人呢”旁边低头观赏柜台里新款手机的江楠也不屑一顾:“别拿这个开玩笑啊。”
“骗你干嘛我们店里的人都跑出去了。”小伙子言之凿凿,把盒子往她手里一塞,“中央台新闻都播半天了。”
不远处柜台围着一大圈人,个个面色凝重地盯着中间某台电脑。两人将信将疑,跟着小伙子凑过去的时候刚好听到一个男人重重叹了口气,“比唐山那次还狠,估计没少埋人”
屏幕是新浪网首页:北京时间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在四川省汶川县(北纬31度,东经103.4度)发生7.8级特大地震。宁夏、青海、甘肃、河南、山西、陕西、山东、云南、湖南、湖北、上海、重庆等地均有震感。
还好我家在北京--震惊之余,周青羽第一反应便是庆幸,紧接着同情、怜悯以及悲伤慢慢浮上心头。天,这么严重伤亡很大吧汶川,汶川脑海里慢慢搜索这个陌生地名却一无所获,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事情突如其来,一时想不清楚。
有人叹息着指屏幕,“离得近的都完了。新闻压着不说,网上说死了不少人。你看着吧,明天肯定得报。”
余人纷纷叹息,“哎,人家好端端招谁惹谁老天爷不开眼。谁有亲戚朋友,赶紧打电话问问。”
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心头盘旋不去。周青羽茫然地说,“我们隔壁寝室有个人是重庆的,不知道她有事没。”
“我们系也有,不过,不过,”江楠显然也在搜索身边人信息,一时间乱了手脚,“哪儿来着,不是重庆,是,是”
气氛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众人心头仿佛压着千斤大石。屏幕不时滚动播出最新消息,无一例外都和地震有关。有个店员不停打电话,无奈手机和座机都打不通,蹲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令人不忍看。
四川,汶川,四川,汶川
她猛然抓住江楠左臂,力道之大令后者“哎”一声叫起来,“哎呦,干嘛”
仅仅十余个小时之前,有个身在成都的男人在电话里说:“明天上午签约,我和老马下午就走,晚上到北京,这回哪儿也不去了--周五去济南的机票都订好了。给你带点什么担担面口水鸡,还要火锅哈哈,我给你多带点辣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