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琅喝下了参汤, 二更天才睡下, 江非倚在凤鸣宫哄着孩子, 只留他一人在玄坤殿内。
不知为何, 到了二更天时, 他的脑海中仍是一片清明, 丝毫没有半分困意。
于是三更天又草草起了床, 睡不着觉, 他更觉得心绪难安, 于是便从小屉上抽出一卷地图来,于岸上铺开。
他盯着地图上的一处标志,轻轻皱了皱眉头。
睿城。
轻咳了两声,冰凉的指尖划过地图,半晌过后, 心里终于有了思量。
第二日便是腊八节, 宫里头越来越热闹了,处处早已张灯结彩。
今年皇后娘娘喜得皇长子,迎春节的事内务府便做的极为费心,处处禀报了江非倚,生怕有一丝做的令皇后娘娘的不满意。
陛下是极疼娘娘的。
黛舞在一旁整理着自家主子的首饰盒子,又听着内务府一五一十地朝娘娘汇报着有关春节的事,轻轻抿了抿唇,不禁笑了出声。
刚把一串珊瑚手串收了起来,轻舞就从亭子后的小道儿上雀跃而来,欢欢喜喜地拽住了黛舞的袖子, 把她拉扯到一边儿。
“云淄大人找你呢!”
说这句话时,轻舞的面上有一片可疑的绯红。
“去罢,”隔着一层云纱帐,轻舞的话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江非倚的耳立,她抬了眸,轻悠悠地开口,“莫叫云淄大人等急了。”
黛舞闻言,下一秒也臊红了脸,低声应了一声,旋即又推搡了轻舞一把,将手中还未收拾起来的珊瑚串子放到她手里:
“喏,快把娘娘的首饰都收拾了,我去去就来。”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急匆匆地迈了步子,刚走出一半,又扭过头,“还有,陪娘娘挑一件过年时穿的衣裳,要瞧着既欢喜,又不艳俗。”
“好好好,我的好姐姐,你快去罢!”
一片嬉笑声中,黛舞已跑了老远。
江非倚就坐在案前,一边哄着清歌,一边听着两人毫不加遮掩的话,略一勾唇,眉眼中也染了一丝欢喜来。
风又大了起来,刮得外边的树枝又摇晃起来,江非倚虽在屋内,瞧着窗外仍觉得身子生冷,于是着了人又往暖盆中添了些炭火。
刚拢了衣裳,就看见小福子匆匆忙忙地从院内跑了进来。
“何事”她拧了眉,心却微微颤了颤。
“皇、皇后娘娘——”他显然是路上跑得太急,现在还喘着粗气,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一句话说完整了,“皇后娘娘,陛下要御驾亲征了!”
要御驾亲征了!
她紧紧地握住了椅上的把手,连忙出了声:“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说好的年后吗
她的语气很冲,问得小福子也是一愣,还未回话,就见她已经将怀中的清歌递给一旁的奶娘,朝在一旁杵着的轻舞抬了抬声:“取披风来。”
小福子一抬头,恰好对上她的一双清冷坚毅的眼,又连忙低下头,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来。
……
玄坤殿外,男人已身披胄甲,旁边有侍人牵来一匹威风凛凛的好马,男人略一沉眸,旋即一下跃于马背之上。
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手里拿着的缰绳,细细地盯着上面的纹路,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待那一抹终于靓影出现在宫门之外时,马背上的男人终于徐徐抬了头。
他逆着光,面上的表情看着不太清晰,但江非倚不用想,便知魏琅此刻定还是那副云淡风轻、淡定优雅的模样。
她提着裙角,终于跑到了马前,脚下方一停歇,马上到人突然超她伸了手,倾着身子,双眼含笑。
“卿卿,来。”
她一怔,旋即被人抱上了马。
江非倚一下便已稳稳地做到了马背之上,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了他的腰身。
“陛下可是今日就要……”
她的声音微微发哑,魏琅听着心疼,便低低地“嗯”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蹙眉:“怎会这么早”
“西巫又开始发起进攻了,十五那边开始抵不住敌军的进攻,”魏琅握紧了她的手,语气缓缓,“朕必须要御驾亲征,守住睿城。”
若是再败,大魏江山岌岌可危。
她整个人靠在魏琅的后背上,将脸贴紧了他的脊梁,恍然出声:“竟这么快,就如此匆忙着要走么。”
此语一出,引得魏琅又皱了眉,眼里涌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来。
片刻后,他略一颔首:“嗯。”
“云淄刚被朕吩咐得已经开始整顿军队了,朕忙里偷闲,才有空与你说一些话。”
魏琅背对着她,垂眸道,她感受到了他的身体似是微微一僵,
“是朕对不住你。”
葱白的玉指抚上他身上冰冷的胄甲,最终双手叠放至他的胸前,魏琅垂着眼,看着胸膛前的一双莹白玉手,复而又将它们轻握住。
还未出声,就见云淄也是一身铁黑色胄甲,从宫门外跑了来。
他一下半跪于马前,抱拳,声音冰冷而坚硬:“禀陛下,军队已集结完毕,是否即刻出发”
“走。”他一手提了缰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女人,忽而笑开,“去宫门前。”
魏琅扬起长鞭,那马儿立刻绝尘而去,卷起一地的滚滚红尘。
江非倚就坐在他身后,双手紧紧的环住他,又突然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这样带着自己,去了一片世外桃源。
没过多久,那马便停在了宫门口,魏琅先是自己一人从马背上跳下来,继而又轻轻将她抱了下来 。
“陛下就要走了么”
她盯着魏琅,抢先一步开口道。
魏琅站在宫门下,他的身后,是一片朱红色的宫漆,衬得他整个人庄严肃穆。
他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絮絮飘了些碎雪,有的零星落在了她的睫毛之上,魏琅便低下头,用手细细地拭着落在她身上的雪花,又把她的帽子戴起来。
“乖乖在这儿,等着朕回来。”
“好。”她吸了吸鼻子。
魏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又上了马,那马儿原地又抬蹄转了两圈。
他又扭过头,朝小福子扬了声:“好生护着皇后娘娘。”
小福子连声应了,江非倚也扬起脸,一双眼细细地瞧着他。
“臣妾在这儿,等着您。”
这是她此生第二次对魏琅说这句话,上一次他为了她这句话,完完整整地回到了面前,这次她也坚信,魏琅一定完完整整地回来。
不仅魏琅会完完整整地回来,那曾经失掉的大魏山河,也会完完整整地回来。
江非倚一转眼便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安子川,自阿爹投靠西巫后,安子川便接了大魏军权,如今已拜为伐西大将军。
安知燃也在三年前嫁了一方权势,如今膝下已有一双儿女,前段时间宫宴上,江非倚还见过她,她的眉目之间尽是柔和之气,丝毫没有了当初那般张扬娇纵。
上辈子,她记忆中的人,都变了。
魏琅、阿爹、江澈。
安子川、安知燃。
有人荣升天路、一生喜乐,有人心魔反噬、坠入深渊。
……
又耽误了片刻,魏琅终于挥了挥马鞭,鞭落那一刻又匆忙转过头哦朝她的方向望来,恰见女人也抬了眼,朝他莞尔一笑。
宝髻懒挽,仪态天成。
他阖了眼,片刻后又猛一挥鞭,高声喝了一句,不怒自威:
“启程!”
“杀西贼,保河山!”
“杀西贼,保河山!”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振聋发聩的呐喊,又有激昂的鼓点作为应和,江非倚一个不备,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娘娘小心。”
身侧的人将她扶正了,她才发觉,黛舞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你……”
“娘娘,奴婢来送云淄大人。”
不等主子发问,黛舞便答了。她的面色很平静,眼神却死死地钉在人群中的某处人影身上,不挪半分。
她这般如此失态,江非倚却也不恼,轻轻握住了黛舞搭在自己手下的素手,方一抓紧了,就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的手异常冰凉。
“可是觉得冷了”
“奴婢不冷。”
嘴上这么说,江非倚清楚地看见,黛舞瑟瑟地打了个寒颤。
她不禁皱着眉头上前,替黛舞拉拢了袍子,又把手里头抱着的小暖炉递给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娘娘,”黛舞慌了神,连忙摆手,“奴婢受不起。”
还在推搡,却见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男子,让黛舞的面上猛地一愣,旋即那人已冲上前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
是云淄。
江非倚抬了眼,又抬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云淄还在微微喘着气,想必是他方才求着魏琅,允他在出征前见黛舞一面。
想到这里,她不禁扬了扬唇,心情这才突然好了些,调笑道:“你们两个有什么话慢慢讲,本宫先退避到一旁。”
“娘娘不必。”云淄突然叫住她,引得江非倚步子一顿,满脸疑惑地望了过来。
她生平第一次,见着这个冷如冰雪的男子突然红了脸,朝她低声道:“时间紧,卑职就同黛舞说几句话,方才陛下也叫卑职给娘娘带一句话来。”
心尖儿一颤,她仍是故作镇定,抬了头:“说。”
“陛下叫娘娘万事以凤体为重,无论发生了何事,莫行急躁之事。”
江非倚一点头:“本宫记下了。”
还未开口说两句,旁边似是有人催促着他快上马,云淄这才慌了,一把拉住黛舞的手,忙不迭地开了口:
“等这一场战打完,我便回来娶你。”
黛舞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往日里的愣头青此时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待反应过来时,面前的人已松开她的手,竟朝着皇后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诚挚,“黛舞拜托您了。”
“云淄大人,”江非倚连忙把他扶起来,却在下一秒也朝他半弯了腰,微微作了一礼,“陛下也拜托您了。”
云淄一笑:“娘娘放心。”
“有云淄大人在,本宫极为放心。”
话音刚落,那便就有人喊了几声“云淄大人”,他匆匆望了黛舞一眼,犹豫了片刻,终是狠心转身。
“云淄大人!”
身旁的小姑娘忍不住冲了出去,声音里带了几丝哭腔,“黛舞会一直在这里,等大人回来!”
云淄的身形似是一颤,最终化为一滴水,涌入了人群熙攘的大海中。
转瞬便不见。
那海水奔腾呼啸,浩浩汤汤地从她们眼前排山倒海而去,江非倚知道,这海水看似不见,却无时无刻地不为灌溉着这方生灵,裹挟着这寸河山。
男人们拼死为她们守下这安稳河山,她们便在这里,日夜备好粥与米,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等待着终有一天,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五一去哪里玩了鸭,在这里,阿韫祝大家小长假快乐呀~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