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山脚走人越少林子越密, 山脚几个几十尺高的山坡,从坡顶上能清晰的瞧见前面山峰上巨大耸立着的白色岩石, 中段山谷宽约百步,悬瀑百尺, 水瀑击打在岩体上,周遭气温比野林里要冷上几分。
一骑枣红骏马飞驰而来, 小姑娘一袭朱红外衣扎进这黄白相交的山水风景图, 简直不要太显眼。
于虞额前已然冒出细密的汗珠,马鞍上挂着两只毛茸茸的灰兔,箭矢提前钻了洞, 用麻绳传过去吊着卡在鞍座上。
于虞一路上没怎么遇见同龄人,就这么莽莽然的骑到山根上,其实她自个儿也发怵。
去年她来秋狩, 只拿了个前十,她骑射准头略差,要是不往里走猎到大家伙,前三指定没戏,偏偏于虞眼馋第二名的彩头……
想到这儿,于虞利落的下了马,牵着缰绳把鸿云拴到了一旁的梧桐树上, 取下干粮和水壶系在腰上, 抹了顺顺鸿云的鬃毛。
于虞从瀑布侧前方的土坡飞跑上去,说是土坡,实则泥土是少数, 坡上尽是嶙峋山石和纠结到一处去的杂草荆棘,冲了没两步就得谨慎攀爬。
好不容易爬上去,于虞踮着脚后跟蹲在块平石上,手肘拄在腿上,深深呼了口气,探头往山谷里张望,鬓角扰乱的碎发已经黏到脸颊上了。
张先生同窗应该也是往这个方向来的,她暗暗想。这一片都是山口,连绵好几个山头未必能走到一块儿去。
于虞刚把背上的弓取下来,手指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低头一看,摁在箭弓上的指尖有抹开的鲜红血迹,被白皙的指尖衬的显眼。
她下马时带着麋鹿皮子做的护手,掌心护的好好的,只食指被剌了道小口子,约摸是不经意间被荆棘剌的,不过算不得严重,当时没觉出疼,这好一会儿才往外凝出滴血珠。
于虞摘下护手,把食指抵到嘴边想吮,骤然想起自己方才爬这一遭手上不止沾了多少灰土,只能瘪着嘴悻悻的把手放下来。
她仰头舒了口气,正打算继续往山谷里头走,猛然间,一只黑鹰从山峰掠过,在于虞头顶盘旋。
野鹰这东西,一年的秋狩都未必能见着次,能猎到它的话,于虞也不用费劲儿找什么獐子了,随便猎点旁的就行,前三甲稳得很。
小姑娘双眼顿时绽出光亮,她迅速站起身,搭起木弓,从肩头上负过手自箭壶里拔出支羽箭,一手持弓,一手夹住箭羽前头抵在弓弦上往后拉,胳膊抻直,专注瞄准,周遭静到细皮裹住的弓身响起细微的咯吱声。
身边多了细碎的脚步声,于虞都没功夫侧头看一眼,明眸里满是兴奋,现在若是有人和她争猎物,便看个人的运气和技术了。
空气中忽然间响起箭矢破风的声音,于虞应声松开了手中的弓弦,箭矢“嗖”一声射上青空,黑鹰锐声长鸣,空中不见第二支箭,只山谷那侧有猎物不断扑腾的动静。
于虞射出去的箭矢眼见着要贯穿鹰腹了,却因为鹰飞得比她预料中快而失了准头,射中了黑鹰翅膀靠近身侧的位置,虽然飞的磕磕绊绊的还能展翅。
于虞还没来得及遗憾叹气,那鹰体力不支斜斜的俯冲下来,钻进最近的树上,被树枝撞了下,措不及防的坠下来就落在她站的这个山坡底下。
黑鹰凶猛,落到地上还速腾着翅子想飞起来,结果离地不到一尺,被只皂靴稳稳的踩住了受伤翅膀。
于虞这才得空低头去看方才过来的人,她刚要热络的道谢,声音里都是止不住的喜悦,定睛一看却止住了话音:“谢……”
于虞:“……”
不是冤家不聚头吧他们这是!!!
江晓焕弓刚收到手里,弓弦朝上贴在小臂上,听到对面小姑娘卡掉一半的“谢谢”,嘲讽开口:“不客气。”
于虞一口气梗在嗓子眼上不来,平复了一会儿才讷讷的重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这鹰给我就行。”
于虞亲眼看着江小公子在鹰翅上碾了一下,黑鹰扑腾的更厉害了,看着就疼,她不由自主的倒吸了口凉气。
但她还记得反驳,一声掷地有声的“不行”!
于虞生怕江晓焕来真的,说完把弓往身后一挎就往下跑,三步并作两步的下来了,跑到土坡底下时,脚下踩的石块松动了,小姑娘没控好力,脚一软就要往地上跌,她脑海里飞快闪过两个念头
——“还好是在坡底”
“一定要护好脸啊啊啊”
她将将抬起手要挡脸,腰便被人紧紧揽住了。
因为于虞是斜着身子往下跌的,江小公子就在她身后两尺远的地方,江小公子这一揽,箭壶里的箭,箭尾直直朝着他肩头去,虽然不是肩头,但结结实实挨上这么一下也不是好受的。
江晓焕来不及调整姿势,只能咬紧牙关,千钧一发之际,箭壶外头的箭尾被莹白的手掌捂住了,隔着手掌撞到他肩胛处,几乎感受不到疼。
于虞挡这一下真是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控制不住的被逼出来,疼到她大脑放空,还有空分辨脚下的触感。
她歪歪斜斜的栽下来,也踩到了鹰翅上,又一声凄惨的哀鸣。
于虞:“……”
鹰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江小公子赶忙把人松开,要拉于虞挡箭尾的左手去看,原本白皙的手掌红彤彤的一片,皮磕破了,严重的地方还能看见血丝,眼看着就要肿起来。
江晓焕皱着眉气急败坏的吼她:“你伸手挡什么!”
要是撞到他肩上还有衣服挡着,绝对不至于伤成这个样。
于虞站着愣了下,不知道想起什么来,没有抬眼看他,老老实实的道谢:“谢谢……”
说完往后挪了下腿,自顾自的盯着黑鹰道:“我还是再给它补一箭吧……”
黑鹰活不过今日,这样半死不活的遭罪也太痛苦了。
于虞拈弓搭箭要射,把着弓的左手一个劲儿的发颤。
她暗暗叹了口气,真的好疼啊,火辣辣的疼,掌心贴在弓上都觉着烧得慌。
补完一箭黑鹰停住了扑腾。
江晓焕低头沉默良久,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少年眼眸晦暗不明,他下颌紧收,一字一句的问:“如果今天在这的是张休复,你还会挡吗”
没唤张先生,直接叫了张休复。
江晓焕有一瞬间认为,于虞挡这一下是心疼他。
可后来一想,压根不会是这么回事儿,她会挡,是因为不想欠他人情,尤其是方才她这幅顾左右而言它的模样。
换成旁人,这姑娘八成也会挡的。
那么,张休复呢
她应该不会怕欠他人情吧。
“会的。”
江晓焕听见少女坚定的声音。
“是先生在这儿,我也会挡的,一则这是别人帮我,没道理平白让旁人受伤。”
“二则……”于虞抬起头,把弓负到背上,认真的说:“他要是受伤,我心疼更甚。”
是,江晓焕猜的半点不错,于虞就是怕欠他人情。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于虞不知怎的,忽得想起那个从江小公子袖口掉出来的“虞”字木雕和他当初教她蹴鞠的认真。
于虞是迟钝,但现下也察觉出了什么,两人的关系绝没到能让江晓焕如此帮忙得地步。
不能不震惊。
枉顾自己安危来帮她,于虞受不起这个情,是以,她才认认真真说了这番话。
江晓焕往后呆立着,气氛静的能把人溺毙。
半晌,他扯着嘴角笑了下,神情却不像是笑,眼神都僵住了,他低声道:“我明白了。”
说完他转身走开,从侧边往山谷里去。
于虞弯腰把黑鹰拾起来,估摸着得有两斗重,翅膀散开着大得很。她左手不敢使力,只能用右手提着,吃力的把黑鹰搭到马背上,抽出麻绳来往箭尾。
于虞两只手,一只手有伤,一只手用力过猛,都在不停的发颤,她把胳膊搭到马鞍上才能勉强稳定下来,费了老大劲儿把麻绳穿进去挂好。
耳边传来脚步声,伴随着重物被拖动磨在地面上的摩擦声。
于虞喝了口水,没侧头看。
话虽然没挑明,但两人方才的交谈是什么意思,彼此都心知肚明得很。
“砰”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于虞脚边,她下意识的低头一看,是只半人高的幼年獐子。
于虞错愕的抬起头,江小公子已经把身边错了过去。
“江晓焕,”她回头喊住停也不停地少年:“你拿走吧,我不能要。”
江小公子脚步顿住,没回头只冷笑一声:“就这么怕欠我人情”
“不是……”
“放心吧,不算你该我的人情,我以后提都不会提这件事儿……”
“不是怕欠你……”
于虞知道江晓焕把面子看的重,要他回过身来拿比什么都难,她拖着獐子的耳朵往少年那处拖,手疼得恨不得给剁掉,偏又没有办法。
江小公子的脾气哪里听的进去,他耳根涨得通红,语气简直是在吼了:“你不是想赢我让你赢不行吗!”
小姑娘把獐子拖到他身边,还没走到面前手上就脱力松开了,凉风拂过,手疼的她直嘶气,秀眉也跟着蹙起来。
“江晓焕,我是想赢。”于虞对着江小公子说话难得这么温柔:“但我想自己凭本事赢,谢谢你今日帮我。”
“诚心实意的谢。”,她又补上一句。
于泰和打小教于虞的,做人要堂堂正正。
哪怕江晓焕是心甘情愿想让她赢,但这对其他人不公平。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半晌,江晓焕转过身红着眼眶开口。
于虞想了想,坦诚道:“之前是挺讨厌你的,你说话实在不好听,脾气还差……”
少女眼眸黑的发亮:“但我性子也没好到哪儿去,要不怎么就咱俩天天掐旁人都没事儿呢,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因为我只找你茬,我想同你多说两句话——江小公子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说出声。
“你这人心不坏……”于虞温和道,明眸善睐的模样惹眼得很。
江晓焕看着眼前认真开导她的姑娘,有一瞬间从她身上看到了张休复的影子。
是,是了。
这姑娘打从跟张先生走得近开始脾气就越来越好,说到底,他们两人关系能缓和,也有张先生的助力。
“但你别总把想关心你亲近你的人撵走啊,你想要什么是要说出来的。”
“好。”
江晓焕听见自己的声音。
意识到这“好”是自己说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一个颤栗。
可是,
可是
——我现在想要的,就是一个你啊。
我现在明白“想要什么要说出来”这个道理了,“喜欢你”这句话却已经没资格说出口了。
大概从十岁往后,江小公子就没有在人前露出如此直白的写着悲伤的眼神。
于虞被江晓焕盯的不自在,打了个茬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到鸿云旁边,直到听见少年拖着獐子走了才松口气。
她抬起手,掌心磨破皮的地方粘了几根獐子毛,她朝着掌心轻吹了口气,疼得自己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原地蹦两下,把马吓得打了个响鼻。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护手摘下来啊!于虞哀怨的看一眼土坡,她的护手还在上头,现在却不想再爬一遍遭罪了,这个手扛不住。
“鸿云……”小姑娘方才的温柔坚定什么的全不见了,她揽着马颈蹭蹭鬓毛,哭唧唧的抱怨:“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要是让阿娘知道,我明年是真不用来秋狩了。”
鸿云把头挪开不让小姑娘蹭,随即懒懒的又打了个响鼻。
好冷酷无情一匹马。
于虞:“……”
“行,你行。”
“我来不了你也得在家憋着。”
“你看我今天不给你克扣粮食!”
未时末,日头西落。
有玩儿够了的年轻人早早就回到了草野,于虞回来正卡在鼓声敲响的时候。
张休复给她卸下猎物,于虞老老实实的跟着他没强要动手,甚至不动声色的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她吃完晌饭寻思了会儿,到底忍着疼爬上了土坡把护手拿回来,还顺便去瀑布那儿冲了冲手。
一是不戴护手她下午怕是拉个弓都难。
二……不能被先生发现她受伤了啊!
现在,于虞的左手掌心肿的跟猫爪上鼓出来的肉垫似得,一摘护手就得露馅。
坚决不能被发现!于虞握了握拳暗暗想,结果疼得她跳了下脚。
张休复把手里的猎物扔到高台边划好的地方,回头疑惑问道:“怎么了”
于虞磕巴着回应:“高……高兴的。”
张休复看着身边玩的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唇角勾起个笑,无奈宠溺的摇了摇头。
参与秋狩的人都回来得差不多了,逾时算作淘汰,温宏便直接把秋狩结果宣布了。
和于虞预想的差不多,二十岁以下的分组,除了江晓焕,没旁的人猎到獐子。
第一名果不其然是他。
于虞下午又猎了不少小的,凑凑再加上那只黑鹰算是第二。
温老先生在上头宣布的时候于虞高兴的直跳脚,高高兴兴接过了第二名的彩头,是简单处理过的白狐皮毛。
她钻出人群就拉着张休复衣袖往边上走,扯着狐皮在男人身上比划,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差不多能把后背挡起来”“做见裘衣冬日里好穿”。
张休复以为小姑娘是拿他估量一下,毕竟亲眼看着才直观,便站着任由她比划,听见她小声嘟囔还接了句:“我知道家不错的成衣铺子,改日带你去,先把尺寸量好慢慢做。”
“嗯……”于虞点点头,猛的意识到张先生这话不对头,她抬起头,眼瞪的溜圆:“我是打算给先生做裘衣的……”
张休复闻言也是一愣,随后笑着道:“我用不着……”
话没说完就被小姑娘截断了:“你背上不是有伤嘛……”
“你怎么知道我背上有伤的”
明明只看到了手臂上的伤痕。
于虞:“……”她后来偷偷问的丁大夫,卖队友好像不太好。
她满眼真诚的想把这件事儿含糊过去:“我看到第二名的彩头就想赢给先生,你不想要嘛……”
末了还小小声的撒娇:“打猎好累啊,要不是想着给先生赢这块狐皮我都坚持不下来……”
张休复听到后半句心疼的不得了,伸手把少女耳廓上蹭到的一点点灰抹下来,然后想去牵她空着的那只手。
结果他刚把手伸过去,小姑娘的手就往下意识的后缩了缩,反应过来之后勉强的冲他笑了笑:“我……”
“手拿过来。”张休复察觉到不对劲,低声道。
“先生……”于虞还想糊弄过去,扭着身躲,结果还被男人把她左手捞了过去。
护手都不用脱的,从指头根的空隙中就能看出她手掌肿了。
张休复敛着眼看不出情绪,一手托着一手去摘小姑娘的护手。
他手上动作已经轻之又轻了,小心翼翼的往外脱,却还是疼得于虞直嘶气,手哪怕被人稳稳托着也颤得厉害。
原本宽松好脱的护手因为她掌心肿的厉害,被撑得严严实实,磨一下都疼。
于虞眼眶里直往外冒水汽,氤氲的更加看不清男人的神情,她眨眨眼强行把眼泪忍回去。
等于虞能看清楚,护手已经被男人摘了下来。
看着小姑娘肿的高高的手掌,张休复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完了。
于虞脑海里就剩下这两个字。
蒋谢没能赶在鼓声想起之前回来,过了半刻钟才跟在别人身后回到草野上。
楚笙笙见着人暗暗松了口气。
蒋小公子“夺魁”的志向夭折在了和于虞分开的那一刻,因为等两人分开之后,他才发现,他在林子里压根儿分不清东南西北!
无头苍蝇似得转了一天,猎物没打几只,光顾着找路了。
最要命的是他还跑去了没怎么有人的地方,要不是路上碰到人,怕是回都回不来。
简直一言难尽。
蒋谢红着脸把事情概括的讲了讲,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的姑娘在憋着笑。
楚笙笙看着蒋谢垂头丧气的模样,神情少见的生动,往日冷冰冰板着的眉眼染上了几分笑意,眸子发亮嘴角却紧抿着。
“你想笑就笑吧……”蒋小公子沉沉叹了口气。
话音刚落,对面的姑娘就笑出了声。
蒋小公子:“……”
小没良心的!说让你笑你还真笑!他是为了谁!
算了,把人逗笑了他这一天也没白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
本来江小公子的心理打算写的更细一点的,但我觉得太絮叨,就删了五百多字……
大概会在番外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