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远在这本诗集上的签名, 很有后世明星风, 字写得狂浪草, 燕妮一时没认出来,甘露认得。
有了这东西,顾家想抵赖也赖不掉, 吴碧莲的新婆家有着落了。
甘露心情舒畅,把诗集攥在手里, 问燕妮:
“朱一飞最近有没有来纠缠你”
“没有, 他现在乖得很, 整天往我妈跟前凑,比我弟还孝顺,我妈还跟我抱怨, 说当年生下我弟,就不该上环, 再多生一个闺女, 就能多一个女婿。”
甘露无语, 人跟人的缘分真奇妙,田国梁再怎么好, 就是入不了燕妮妈的眼。
燕妮纠结公公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了远门, 还去祖坟那儿添了一座坟头, 这不是好兆头。
甘露糊弄她:“公社接到石城军区打来的电话,说我表哥已经提了干,当了排长, 这是老田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田大伯他肯定是听信哪个神婆的鬼话,挪坟改风水,才不是给他自己垒坟。”
燕妮惊喜:“国梁已经提干了!”
提干了……
此时此刻,被蒙在鼓里的人是幸福的,甘露无意戳破燕妮的七彩肥皂泡,如果结局最终不能逆转,那就抓住眼前的欢喜。
好大一会儿,燕妮才从云端回到地面,喜滋滋地拉着甘露的手转圈:
“咱村这阵子,稀奇事和喜事真多,乡亲们都在传,说吴碧莲时来运转,要嫁到首长家里去了,你也要去大军区文工团了……”
甘露一惊,打断她:
“谁说我要去文工团!”
卢南樵才刚跟她提了一嘴,她还没答应,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就风传全村了
答案是沙雕爹。
他满村炫耀,说自家宝贝闺女就要入伍当文艺兵了,就要跟顾家的千金穿一个式样的军装了blablabla……
甘露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声讨沙雕爹:
“爸,你好歹是个支书,满村传谣不脸红呀,什么文艺兵,什么大军区,你就不怕旁人笑话……”
甘大海梗着脖子,倒背着手,满脸严肃:
“傻丫头,爸怎么胡说了爸这是帮你知不知道你跟小卢主任的事……全公社都传遍了,二十多个生产大队的支书,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差点让人笑话死。”
甘露原地360度懵圈。
沙雕爹气得不行,晃着手里的烟锅,问她:
“二月十九,是你十六岁生日,对不对”
“二月十九……”
甘露又是一懵,半响才回过味,沙雕爹嘴里的“二月十九”是农历,换算成公历就是3月21日,春分,自己的生日就在这天。
沙雕爹听到的闲话香艳无比,说小卢主任跟他的宝贝闺女躲在家里过生日,满桌子鱼肉,还有洋糕点,葡萄架下搂搂抱抱亲亲,自家闺女一言不合还使小性子,卢主任抱在怀里哄了半中午才哄好blablabla……
当时骑在树杈上吃瓜群众有多少,这故事的版本就有多少,真相几乎被淹没。
铁的事实是,卢南樵当天毫不避讳,无视众人的揶揄围观,开着三摩送甘露回芦庄,当晚还留宿村里没回公社。
善于联想的吃瓜群众,一窝蜂地追问沙雕爹:是不是已经招定了小卢主任做女婿小卢主任跟他家姑娘晚上是不是一铺盖睡了
沙雕爹那个懵圈愤懑,跟甘露现在一样一样滴,差点就不顾风度大打出手。
那晚他跟卢南樵边吃边聊,聊到女儿的前途,唉声叹气,卢南樵就跟他商量,说想送甘露去文工团当女兵。
甘大海当场就激动了。
他好歹是个支书,隔山差五去公社开会,县里也去过好多回,见识远超村民,知道女孩子能进文工团,户口、工作、婆家一条龙全解决了,打着十万瓦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气人的是他这个沙雕任性闺女,居然就拒绝了拒绝了拒绝了!!!
甘大海破天荒get到了燕妮娘的无力感,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拎不清的沙雕闺女,给糖不知道甜,给盐不知道咸,哪天苦日子来了,哭都没眼泪!
他谆谆告诫沙雕闺女:“鸡毛蒜皮的事我懒得管你,去文工团这事,必须得听爹的,我已经跟小卢主任商议好了,端午之前就把你送进部队去,到了那儿好好听领导的话,别像在家里这样胡闹,部队是讲纪律的地方,不听话要关小黑屋,爹和小卢主任都救不了你。”
甘沙雕露被安排地明明白白的,她冒着被家暴的风险,继续跟傻爹讲道理:
“卢主任跟咱家非亲非故,凭啥帮这么大忙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老天真!”
甘大海斜乜女儿:“你爹我一点都不天真,是你小丫头天真,那姓詹的凭啥帮你小姨当警察,小卢主任就凭啥帮你进文工团,他对你的那点心思,你爸我早就看出来了。”
甘露:……
这爹真是沙雕嘛,还是沙雕的智商突然暴涨
她自己也是最近才察觉跟卢南樵走得太近,急转弯还没回过神,沙雕爹已经瞧出苗头
甘大海耐心地教育女儿:“丫头,先前爸觉得你年纪小,傻乎乎不懂事,卢主任家里的条件又好,马上还要离开公社,回沪城念书,跟你见面的机会少了,关系就会淡了,不一定能有好结果,就含糊着不提这茬,现在卢主任主动提让你进文工团,对你是真心实意地好,别犯倔,机会来了就得抓住……”
甘露踌躇:“我不想进文工团,我要上大学。”
甘大海气笑了:“丫头,你活在梦里呐凭咱家这条件,你能被推荐去上大学就算小卢主任帮你,那推荐也是要考试的,就你这三天阴两天晴,旷课逃学没个够,就最近这阵,你猫在村里瞎胡闹,几天没去学校了你这样能通过考试你就真进了大学,也得被人撸下来!”
“你别瞧不起人呀,我可是公社全年级第二名。”
“拉倒吧,我是你亲爹,你啥样我能不知道从小你就不是块念书的料,也就脸蛋子长得还行,歌也唱得挺好听,跟着小卢主任,是你最好的机会……爸为啥满村宣传你要进文工团了为了让人都知道你跟小卢主任好上了,省得他以后知道你是啥成色……反悔!”
甘露被损出内伤,这真是亲爹,亲的!
“爸,你这么卖力地帮我,我谢谢你!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赶鸭子上架,万一出点变故,我的名声还不得跟吴碧莲一样了进文工团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真办成了,咱是走后门进去的,怕有红眼病举报闹事,得低调,你倒好,嚷嚷地全公社都知道了……这事原本能成,现在也得凉了!”
甘大海傻眼。
甘露给他把道理说明白了,让他赶紧补救:
“今晚你就开村民大会,说我进文工团的事是谣言,压根就是没影的事,小卢主任和他的家人都是人民的好干部,一身正气,绝不会开后门,绝不会搞不正之风!”
甘大海讪讪,识相地不吭声了,换了话题:
“你田大伯去军区闹了,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不知道他能闹出个啥结果,千万别儿子没救回来,当爹的也搭进去了。”
甘露忧心,甘大海也一脸颓,他现在每天哪都不敢去,就蹲在家里等准信。
田瘸头但凡闹出点水花来,一定会反馈回公社,公社会第一时间召唤他这个支书。
甘露没敢提自己画黑字报的事,还叮嘱田瘸头千万不能把自己供出来,一旦被人盘问,就说是在车站遇到一群美院的学生,拿粮票请人家帮忙画的……
清明在即,草长莺飞。
芦庄的村民陆陆续续去山坡上,去田地里,添坟祭祖,田瘸头给他自己垒的那座野坟,越看越扎眼。
燕妮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一天七八趟地往甘家跑。
问不出公公的下落,她自己收拾包袱,要去军区看田国梁。
甘大海哪敢让她去让孟桂英派了几个村里的妇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煎熬的日子没多久,在田瘸头离开芦庄的第四天,石城军区派来的干部抵达公社。
一行五人,三男两女,为首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军官,中校军衔,负责调查田瘸头反映的问题是否属实。
这人雷厉风行,又有县革委会派遣的一位强势领导随行,甫一坐定,就把燕妮爸妈、燕妮、朱克文、朱一飞、姚芸、孙达,连同甘大海这个支书,甘露这个“小毛丫头”,全部传唤到公社大院。
首先掰扯燕妮的“军属”身份:她跟田国梁虽然没有正式登记,但摆过婚宴,入过洞房,之后还住进芦庄,从形式上没有瑕疵,询问燕妮本人,也只认田国梁是丈夫。
田国梁婚后返回部队,当天就向上级汇报自己的“恋爱进程”,还书面打了恋爱报告,上面不但有田国梁的签名,也有燕妮的亲笔签名。
互相佐证,燕妮确定是田国梁的未婚妻。
这个基调定下,燕妮爸妈和朱一飞就被动了,在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燕妮妈审时度势,把所有过错都揽到她身上,说自己贪图朱家给的彩礼,一女两嫁,瞒天过海,朱一飞是被她诓了。
她这话,也就哄哄闭着眼装睡的人。
去年腊月,李得魁设局捉燕妮和沙雕爹的“奸”,捆了两人押送公社,朱克文当时在场,他肯定是知道燕妮和田国梁的关系的,当叔的知道,当侄子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朱一飞躲在芦庄村头要掳人,在供销社诓燕妮拎走彩礼,随行都有一串狐朋狗友,这些人也被一一传唤到公社。
一开始,他们还嘴硬包庇朱一飞,被中校军官晓以利害,又处置了为首的领头羊以后,都学乖了,麻溜地交代实情。
朱一飞霸凌妇女,证据确凿,还要被扣一顶“恣意妄为、飞扬跋扈”的帽子。
这帽子他一个人扛不起来,直指朱克文,“衙内”嚣张,根子在爹娘靠山嘛。
朱克文不服,咬定自家侄子就是按照民风乡俗,明媒正娶一个媳妇,给了彩礼,立了婚书,手续齐备,不能把燕家母女的内讧分歧,推到他侄子身上。
“田国梁是义务兵,服役期间不能结婚,否则就是违反军规,燕妮跟他不是夫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燕妮的户口一直在娘家,她爸妈从不承认田国梁是女婿,当她是个没出嫁、没婆家的女儿,把她另嫁给我侄子,结婚日期都定了,要追究责任,也先追她爸妈身上,我侄子是受害人……”
燕妮妈不知为何,居然默认了朱克文的说法。
父母干涉子女婚姻,在这年月情有可原,罪不至刑,批评教育为主,朱一飞霸凌军属的罪一旦坐实,后果严重。
站在朱克文的立场,自家侄子就是喜欢上一个漂亮姑娘,拎着彩礼,带着媒人,登门跟她的封建思想父母提亲,一切都按乡风民俗走,婚事近在眼前,侄子一时冲动,想跟姑娘把生米煮成熟饭,自自然然。
中校军官冷笑,指着姚芸反诘朱克文:
“自自然然那你侄子为什么要找这位姑娘演戏骗人”
“演不演戏,是我侄子的事,他爱燕妮,不想刺激她,真要说委屈,我侄子才最冤,明明是自己花了大钱定下的媳妇,天天住在旁人家里,给别人当假媳妇。”
军区随行过来的一位女军官,气愤这对叔侄的狡猾,怼朱克文:
“就算燕妮是你侄子定下的媳妇,这还没过门,就欺负人家,往野地里拖,也是犯法。”
“我承认一飞这么做不妥当,但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究,**律也得讲实际,已经订了婚的小年轻一时冲动,只要男方最后把姑娘娶了,都没事,我们已经跟燕家协商解决过了,还拿到了谅解书……你们是大军区来的,比我见多识广,比我了解法律政策,别吓唬我,别跟我提什么霸凌军属,这里没有军属,只有我侄子和他的未婚妻。”
女军官惊讶朱克文的无耻,反诘:
“未婚就不是妻!燕家的姑娘,还没真嫁给你侄子,他敢做出不要脸的事,就要接受法律制裁!”
朱克文针锋相对:“这位同志,你说的很对,未婚就不是妻,在我侄子这里是这样,在他田国梁那边也一样,你们不能一样人,两样待遇!”
……
事情僵持不下。
朱克文玩起“捆绑渡河”,把自家有罪无罪,跟燕妮爸妈紧密捆绑,要活一起活,要沉一起沉。
咬定了燕妮是朱一飞没过门的媳妇,“霸凌”就事出有因,就能大事化小,一娶撤案。
就算不能撤案,也要按普通霸凌未遂案件处理,不能被扣一顶霸凌军属的大帽子,那能活活压死朱一飞。
军区过来的人抽丝剥茧,雷霆手段,先把燕妮娘打成“暴力干涉子女婚姻自由的封建家长”。
指斥她为了一己私利,一女两嫁,诓骗天价彩礼,导致极为恶劣的后果,又屡次公开诋毁辱骂军官女婿,破坏军民鱼水感情,批评教育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挽回恶劣影响,为了捍卫军属权益,责令地方机关依法追究她的刑事责任。
要入刑。
哪怕她已经把朱家的彩礼全部退还,还拿到朱家老少亲笔签名的谅解书,甚至还有燕妮这个“受害人”亲自出面说情,依旧被从严,拘役一年半。
燕妮娘倒下了,朱一飞这个同绳蚂蚱也飞不走。
朱克文上蹿下跳,死咬住侄子是封建家长包办婚姻的“受害人”,是被燕妮娘坑了,他霸凌未遂,事后积极赔偿受害人的各种损失,认错态度好,要求从轻发落:判三缓三。
判三年刑期,缓三年执行,朱一飞只需要背着一个“罪犯”的名头,不需要真的去蹲班房。
石城军区过来的人嗤之以鼻,不承认霸凌案“事出有因”,认定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诡计,认定朱一飞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下流办法,逼迫受害人屈从。
朱克文的努力,也不是毫无成效。
他胡搅蛮缠&据理力争之下,燕妮的“军属”身份被模糊了,朱一飞的“未婚夫”身份也被适当采信了,从轻发落,判刑五年,同时被供销社系统除名。
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朱克文气得捶胸顿足,冲进军区来人住的招待所,毫无风度地叫嚣:
“你们这是颠倒黑白!是欺压良民百姓!我侄子还这么年轻,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都被田国梁坑了!”
中校军官面色不变,冷嗤怼他:
“朱副主任,请你控制情绪,不要无理取闹,明明是你侄子伤害了田排长和他的爱人,怎么还倒打一耙”
“我侄子怎么伤害他们了伤害他们的人是他们自己的亲娘、丈母娘!我侄子是冤大头!”
朱克文咆哮,从没有这么失态过。
中校军官却不以为然:“所以,燕妮的母亲被判处拘役一年半,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你侄子也一样,挨打要立正,受罚要感谢政府。”
朱克文气笑了:“我侄子又没真的把燕妮怎么样,又是她名分上的未婚夫,判三缓三,难道还不够惩罚那点错误,非得押着他去做牢”
“五年而已,他很幸运了,如果不是考虑他未遂,又占了那么点道义,就不是判五年,而是判十五年,是吃枪子!”
中校军官语气淡然,气得朱克文摔门而去。
白云公社其它干部,郭向阳以下,为了避嫌,为了朱克文的颜面,都没有踊跃出头配合,让卢南樵负责安排军区来人的起居住行。
镇压了朱一飞,只是一道开胃菜,接下来要调查的问题,牵扯更大。
中校军官这一行人的主阵地,也从白云公社大院,暂时挪到芦庄大队部。
沙雕爹身为支书,鞍前马后,殷勤周到,对军区来人给自家表外甥撑腰做主的事极为满意,吃、喝、住都按芦庄最高标准。
中校长得魁梧峭拔,眉目英俊,喝着今年刚摘下的野山茶,漫不经心地问沙雕爹:
“甘支书,田排长的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村子”
“这个月二十一号,后半夜天还没亮,他就套上队里的牲口,赶去公社坐长途客车,按时间算,吃晌午饭的时候,他就能到你们军区了……”
沙雕爹问什么答什么,还不忘给田瘸头加感情戏:
“罗同志你是不知道,田瘸头就国梁这一个儿子,那是命根子一样,听说儿子被顾家人发配南疆,没几天好活了,当场就急疯,大半夜冲到山上给自己垒坟,回来就收拾行李,去你们军区喊冤。”
中校姓罗,叫罗崇前,年纪比沙雕爹小三岁,平易近人,很能跟村民打成一片,跟傻爹也很有共同语言。
他随口又问了沙雕爹几件不起眼的小事,时不时还翻开一个笔记本,悠哉地不像是来调查冤案,像是农家乐三日游。
甘露在一旁陪着沙雕爹,跟进案情进展。
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发慌,总觉得这位罗中校深不可测,看似闲聊的那些琐碎话,仔细想想都有深意。
半下午的时候,甘露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
罗崇前随手指着甘家院门上的春联,问沙雕爹:
“甘支书,怎么贴白纸春联啊家里有亲人过世了”
甘露脑子一轰,瞬间醒悟,赶在沙雕爹开口之前呵呵:
“是啊,罗中校,去年夏天的时候发山洪,我妈为了抢救生产队的财产和其它社员,去世了,按风俗家里只能贴白纸春联,我们家没人会写大字,在河堤集市那边找卖字的知青写的,价钱挺公道,就不知道写得咋样,乡下人不讲究,贴了图个气氛……”
她边说边看向沙雕爹,目露凶光:“爸,是这样的吧”
甘大海再沙雕,被女儿教育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脑回路不像从前那么一根筋,下意识地附和女儿:
“对……对,春联嘛,其实也算是‘四旧’,随便贴贴,不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