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的戏很好, 姑妈配合的也很好, 纪连长那些人很满意, 交给她一本油墨印制的红皮册子, 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内容全是关于怎么拾掇侨眷资狗坏分子黑崽子的。
“小姑娘, 别小瞧了这本册子, 都是帮扶队精心总结出来的经验, 简单实用, 你只要按照上面说的,完成工作很容易。”
甘露呵呵敷衍,推着姑妈离开房间。
走到无人处,她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姑妈”, 甘金花立刻制止她:
“别乱喊, 这里隔墙有耳,人多眼杂,不知道哪里就躲着人……叫我甘金花同志,这里没有你姑妈。”
甘露讪讪,四下打量一圈,确定没有闲人,说起傻爹:
“我爸也想跟过来,我怕他坏事,没答应,他现在支书已经当稳了, 几个刺头抓的抓,毙的毙,剩下的都不成气候,没人再敢招惹他,开春家里还盖了门楼,垒了院墙……”
甘金花没被她的迷糊汤迷倒,直接问阮红菱的事:
“你那个小姨,是不是被一个叫詹春雷的记者拐回沪城了”
甘露原地懵,姑妈深陷囹圄,不得自由,消息还这么灵通
甘金花叹气,说上个月她突然腹痛,被送到附近的第三医院治疗,隔壁妇产科有个中年女大夫骂骂咧咧,提到了甘大海和甘露。
她事后跟人打听,说那个中年女大夫叫余佩兰,是妇产科的主任,也是阮红菱的前婆婆,看不惯前儿媳离了婚还能攀上高枝,四处散播谣言。
“她说你小姨本来就要嫁给你爸了,那个姓詹的记者去村里采访,她就活了心思,跟他一起来沪城,现在金桥派出所当内勤,工作清闲,就等着未婚夫的家人调来沪城,操办婚礼……”
这是甘金花美化后的说法,余佩兰的原意,是咒骂前儿媳“骚浪贱贪”,婚内耐不住寂寞,跟姐夫勾搭成奸,离婚后又见异思迁,攀高枝抛弃姐夫,睡了张家睡李家,不要脸2333……
甘露气闷,不知道该怎么反诘,尽量客观的把事情跟姑妈说了说。
小姨是辜负了傻爹,傻爹自己都不介意,轮得到她余佩兰一个前婆婆瞎哔哔四处造谣毁小姨名声。
詹春雷一看就是爱面子的公子哥,家里又是当官的,娶来的媳妇可以二婚,可以没钱没地位,人品不能有瑕疵吧
小姨总被前婆家这么紧盯着咬,好日子也过糟了。
姑侄俩一前一后回到房间,墨镜青年也跟了过来,语气平淡,但没扎刺,自我介绍说叫程维扬,甘露促狭地喊成“小尾羊”,问他怎么就成了侨眷资狗
“我看你这气质,从前是混工厂的吧”
程维扬脱掉那身臭屁衣裳,不阴阳怪气奚落人的话,看脸又红又专,看手全是粗茧。
刚才他在活动场地维修器材,身手敏捷,技术娴熟,从头到脚都焕发出跟资狗侨眷不一样的味道。
程维扬呵呵冷笑:“你说对了,我从前就是混工厂的,是预备党员,是先进工作者、青工标兵,马上就要提拔当车间副主任了,前途无量啊,世事无常啊!”
甘露惊讶:“那你是李代桃僵了,还是身份曝光了”
后者的可能性最大,11号院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地方,能假冒一时,时间一长稳稳露馅,资狗又不是好名声,朝不保夕万人嘲,不值得。
程维扬果然是后者。
他的生母叫罗伊斯,大家闺秀,有一点白俄血统,当年在沪城,是甘金花的戏迷,后来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下程维扬。
十月围城,兵荒马乱,她在码头跟佣人走散了,这佣人是家里用惯了的,祖孙三代几十年的情分,主人远遁海外,找不着了,她就自己抱着孩子过日子,对外就说是自己生的,丈夫死了。
改朝换代风云变幻,她凭着“身家清白、识文断字”,招工进了冠华食品厂,顶着“小寡妇”的幌子,嫁了人,把女主人的儿子当“拖油瓶”拖到新婆家,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家四口,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相安无事二十多年。
直到去年开春,程维扬名义上的异母弟弟,突然向工厂领导揭发,说他这个哥哥不是母亲亲生的,是大资本家的狗崽子,冒充工人阶级,居心叵测,必须揪出来,撵出去,纯洁人民群众队伍。
程维扬的养母,气得晕厥,坚决不承认大儿子是资本家的后代,一口咬定是她亲生的。
纸包不住火,革命群众起了疑心,顺藤摸瓜,有一千种办法证明她撒了谎。
首先是她莫须有的前夫,姓甚名谁家何处,她都说不清楚。
工作队连番逼问,她胡诌说是“偶然认识”,被迫从了他,双方毫无感情,不知根底,她还怀着孕,那人就抛弃了他,不知去向。
这番话勉强能自圆其说,工作队并不轻信,继续深挖,挖出她曾经给资本家小姐当贴身女佣的事,有当年见过她的其它佣人作证,有罗伊斯滞留国内的远亲近邻作证,无可抵赖。
据这些人交代,罗伊斯叛逃境外之前,刚生了一个宝贝儿子,跟程维扬的生辰八字相同,工作队确定了这个事实以后,无论养母再说什么,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风暴骤起,养母的处境且不说,程维扬瞬间被打回原形,从又红又专、前途无量的优秀青年,坠落成隐匿在工人阶级队伍里的毒虫,被揪斗,被剃阴阳头,被从核心技术岗撵去扫厕所……他曾经有多风光,下场就有多落魄。
如果不是罗伊斯嫁的丈夫财雄势大,她自己又牢牢掌控家族大权,四面奔走营救,让儿子住进了11号院,程维扬非死即残。
甘露听得唏嘘。
这年月流行“划清界限”,骨肉至亲之间,只讲阶级感情,不讲人伦亲情.
程维扬的弟弟被洗脑严重的话,发现他喊了二十多年的“哥哥”是狗崽子,傻乎乎跑去揭发,是政治正确,值得表扬。
她劝程维扬想开点:“你弟弟肯定是一时糊涂,说不定已经后悔了,你的养母……现在没事吧”
私养一只“狗崽子”二十多年,还让他混进工人阶级队伍,是非不分,敌我不分,揪斗是必须的,检讨是必须的,惩罚是必须的,好日子是没有的。
程维扬脸色黯淡,他被困在11号院,养母一家又刻意对他封锁消息,他所知有限。
“是我妈送我来这儿的,过后还来看过我几次,最近两三个月……都没来了。”
甘露问他工厂的名字,说自己出入方便,可以帮忙去打听。
程维扬跟她一起回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喜颠颠报出重要信息:
“冠华食品厂,第五车间,糖料组,崔倩莉,四十多岁,齐耳短发,很热情的一个人,别人都喊她崔大姐……”
甘露被“冠华食品厂”噎住,程维扬也苦笑,朝她点点头:
“陪你过来的那个公社领导,就是我们厂长的小儿子,你可以让他帮忙打听一下。”
甘露想了想,离开姑妈的房间,去找卢南樵。
他应付完纪连长那些人,找了一个小战士帮忙,把甘露的大藤箱搬进后排最东侧的客房,被褥、日用、家具都是现成的,只要把经常使用的私人物品摆放好,就可以入住了。
两张单人床,暂时只住了她一个人,条件跟姑妈住的那间差不多,就是面积小了些,家具少了些,但定时供应热水,还包三餐。
这么好的条件,八成看了卢南樵的面子,她怕影响不好,蹙眉问他:
“会不会太照顾我了”
“当然不是,你住在这儿是有条件的,除了帮扶甘金花同志,日常还要配合帮扶队写点材料,画一些宣传画。”
甘露懵,这儿的人也知道她会画画
以卢南樵的谨慎,不可能主动说出来,她黑了顾首长全家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得尽人皆知
卢南樵轻笑:“别担心,这儿的人大部分都不知道那件事,是纪连长私底下看过你画的抄本,帮扶队又缺少这方面的人才,临时调用你,我不好推脱,跟他说了你马上要考试,等考完了,再开始工作。”
甘露思忖一下,觉得没问题,答应了,问卢南樵程维扬兄弟俩的事:
“那个李维周,脑袋被驴踢了嘛,居然揭发家里人!就算他不把程维扬当亲哥哥,妈总是亲妈吧这种事曝出来,他妈妈的日子能好过”
卢南樵冷嗤:“妈妈和哥哥的日子不过好,他自己的日子好过就行了呗,你知道他为什么闷声不吭好几年,突然跳出来揭发哥哥就是为了拿这件事当跳板,往上爬。”
甘露活久见,仔细想想稀松平常。
李维周揭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要么是被红色风暴洗脑了,要么就是为了一己私利,“政治正确”不是他的追求,是他的遮羞布。
程(李)维扬和李维周,虽然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性格、本领、长相都天差地远。
论颜,哥哥高大魁梧,斯文俊俏,弟弟敦实,粗手粗脚;
论本事,哥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青工的领头羊,姑娘们爱慕追求的对象,不但能说善道,还能写会唱,每次厂里搞联谊会、运动会,他都是焦点人物,才二十五岁,就拿到了党票,坐等提拔成干部,涨一截工资和福利,再找个漂亮姑娘结婚,房子也能分到。
哥哥是人生赢家,弟弟就是反面教材,干啥啥不行,经常因为工作不努力,摸鱼旷工,被厂领导尅,被哥哥说教,做梦都想着能出人头地。
据他自己交代,他三年前就意识到哥哥的身世有问题,但不确定,没敢乱说。
真相是打从他知道这个秘密,就琢磨着怎么捞好处,一开始的想法,是哥哥飞黄腾达,他跟着沾光。
但程维扬非常正直,并不纵容包庇弟弟,反过来对他要求很严,送他去老工人那重学技术,磨炼手艺,在程维扬心里,他是在帮弟弟,让他尽快掌握一技之长,能在人才济济的冠华食品厂立足。
在李维周心里,哥哥就是狼崽子没良心,刁难刻薄他,怨气越积越多。
最终让他撕破脸皮的诱因,是他喜欢的姑娘,公开高调追求程维扬,程维扬也热烈回应了,按照一般流程,接下来就要互见家长,商议怎么操办婚事。
嫉妒和憎恨,彻底扭曲了李维周。
他不甘心一辈子窝窝囊囊,不愿意一辈子喊心爱的姑娘嫂子,抱着他从家里搜集的一堆证据,跑到厂办揭发程维扬。
他成功了,成了全厂的红人,脱离又苦又累的加工车间,调去清闲体面的宣传岗,入了党,评了先进,娶了原本该是他嫂子的漂亮姑娘,分了房子,春风得意,前途可期。
甘露气得无语。
这么大的诱惑,摆在这么渣的烂人面前,他早早晚晚,都会唱这么一出。
那个漂亮姑娘,要么眼瞎,要么是她根本就不爱程维扬,爱的是程维扬身上的光圈和前途,当这些光环罩到李维周这种败类头上,她一样目眩神迷。
有人敲门,送热开水,卢南樵接了过来,冲了一杯麦乳精,跟甘露分着喝。
他知道甘金花和程维周生母的关系,也认识程维周,对这个大好青年的遭遇唏嘘同情,但爱莫能助。
哪怕他的母亲是厂长,在这件事中能做的也很有限,结局早在李维周冲进厂办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从始至终,受到伤害最深的人,不是程维扬,是他的养母,那个昔年的豪门女佣,崔倩莉。
养子身世曝光后,一场接一场的揪斗,已经让她精疲力竭,养子危在旦夕的处境,亲生儿子的卑鄙和背叛,更让她心碎崩溃。
她强撑着精神,想为养子搏一条活路,来11号院找甘金花,请她写信去港城,托霍阿旦帮忙,联络上昔年的女主人罗伊斯。
十月围城的时候,罗伊斯跟随丈夫全家,先去了马来,几年后移居港城,家族生意兴隆,丈夫和公公都是有名的太平绅士。
罗伊斯夫妻俩后来又生了孩子,但从未放弃过寻找贴身女佣崔倩莉,寻找被她抱走的那个长子。
山隔水远,青鸟不通,女佣和儿子都杳无音讯。
崔倩莉知道世道人心险恶,从不敢在人前提及这段经历,更不敢提及养子的身世,唿唿二十多年,家贼难防,被亲生儿子捅了一刀,被迫主动联络女主人。
一番波折,又有霍阿旦和他所在的“震东商会”居中斡旋,罗伊斯夫妻喜提“爱国华侨”头衔,失散多年的儿子苟住了性命,顺利住进11号院。
崔倩莉亲自给女主人写了一封信,说明当年在码头失散的原因,说了养子这些年的成长,把养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全部翻出来,装进相册里寄给女主人,请她务必要保住这个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抛弃他,否则死到黄泉,都不会闭眼。
甘露眼眶涨红,哽咽着吸吸鼻子,问她人现在怎么样了
“程维扬很担心养母,又见不着,让我帮忙问问你……”
“死了,三个月前就死了,厂里开揪斗大会的时候,不知道谁撞倒了高音喇叭支架,砸中她的后脑勺,还没送到医院就咽气了……这事你先瞒着程维扬,不要让他知道真相,他跟亲生父母从小离散,没什么感情,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这个养母,我跟他打过交道,还算了解他,不一定能撑得住。”
甘露震惊,这特么好人不长命,祸害艹千年,那支架怎么不砸到李维周那种鼠辈头上
阎王爷也欺软怕硬!
她愤懑不平,琢磨着待会怎么忽悠程维扬,只要把瞎话编圆溜,一时半会不会穿帮。
姑妈那边,也得一起瞒着,这么阔怕的真相,她心思那么绵稠纤细,也不一定能扛住,一旦露出什么形迹,被程维扬看破,纸就包不住火了。
说了这么久的悄悄话,日头已经偏西,卢南樵还要回家看望父母,甘露没再留他:
“你先回去吧,陪爸妈说说话,明天再来接我去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