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樵答应了, 却舍不得立即就走, 陪着甘露亲咪嘀咕。
甘露被他抱在怀里, 哄得又酥又软,晕乎乎醉淘淘, 初吻稀里糊涂就没了, 回过神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 服务员沿着过道, 招呼住客去餐厅吃饭。
经过甘露房间的时候,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 脚步明显放慢。
卢南樵跟甘露窝在房间里这么久不出来,这些人看在眼里, 不知道要脑补出什么稀奇古怪地画面, 甘露虽然彪悍,到底是个小姑娘, 脸皮薄,磨蹭着不想出门。
卢南樵很淡定, 无视周围若隐若现的窥视, 牵着小女友的手,一起去附近的饭店吃龙虾, 刚上市的, 又大又红,脆爽美味。
甘露吃得过瘾,还想着要两瓶啤酒下菜, 被卢南樵按住了:
“你才这么点大的小姑娘,喝什么酒啊”
“啤酒不算酒……就喝一瓶嘛。”
甘露弱弱狡辩,卢南樵还没吱声,旁边那桌的食客笑喷了。
啤酒这时候是稀罕物,价钱高,种类少,能喝得起的人也少,要钱还要票,她小姑娘家家的,当众畅饮,很败人品。
卢南樵跟服务员要了两瓶橘味汽水,磕掉瓶盖递给她,趁着吃饭的空隙,叮嘱她以后安心上学。
“实验中学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离这儿不算远,门口就有公交车站,每天自己坐车过去,路上注意安全,放学了就回来,别瞎玩,等考试结束了,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甘露嗯嗯,问他附近有没有信合社
“我从家里带了点钱出来,一时花不完,想存进去,安全还有利息。”
“出门左拐的路口就有一家,实验中学旁边也有一家。”
这时候没有身份证,她存钱要带着户口本和公社开的证明,这两样东西她都搞定了,多跑几家信合社,把钱分开存进去就行。
吃完饭,送走卢南樵,甘露回到姑妈房间,程维扬也在,看见她进来,殷勤地迎上前,满眼期待:
“怎么样,打听到了没有”
甘露雀跃的心情秒颓,拿事先编好的瞎话诓他:
“打听到了,你妈前一阵子被揪斗,伤了脚,不方便走动,好了以后再来看你,被军管队的人拦下了,要她跟你这个黑崽子划清界限,厂里和家里……也都拦着她,压力很大,你得体谅她。”
程维扬沉默半响,苦笑:
“也好,知道妈没事我就放心了,她现在的处境,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来看我的次数太勤了,不知道要被扣个什么帽子,那些人都是狗鼻子,逮住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
甘露安慰他:“别担心,等我考完试,就去一趟冠华食品厂,找她说说话,把你在这边的情况也跟她说一说,她有什么东西捎给你,我就帮忙带过来,不经过军管队的那些人……”
程维扬怏怏离开,房间里只剩下甘露和姑妈大眼瞪小眼。
虽然房门是紧闭着的,未必就是安全的,随时可能有人闯进来,不知道哪儿就藏着眼睛和耳朵。
甘露上楼的时候,就有个侨眷倒了霉,她为了表现自己配合改造的决心,在墙上挂了一副伟人画,这没什么,问题是她平常做针线的时候,图方便,随手就把针插在画纸上。
帮扶队的人过来查看,咬定她心怀不满,恶毒诅咒伟大领袖,古有针扎木人,今有针扎画像,用心一样阴狠。
倒霉侨眷百口莫辩,已经被带走了。
在此之前,还揪住过资狗对着塑像、画像面容狰狞,无声诅咒伟大领袖,诅咒军管队和帮扶队的事,真假不得而知。
甘露算算日子,最多再熬一百天,中秋之前,就能云开雾散,起码不会再像眼下这么苛刻变态,任谁被拘押在11号院的时间久了,都得崩溃。
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甘露提都没提表哥帮人叛逃的事,绷着小脸,装得跟甘金花没有任何关系一样,例行公事的宣讲一通政策和纪律,口喝了就自己倒水喝。
“甘同志,你的收音机呢拿出来听听广播吧。”
上次过来的时候,她看见姑妈屋里有一台熊猫收音机,找来找去找不见,这东西虽然只能听音,没有画面,也是难得的娱乐工具。
甘金花苦笑:“帮扶队的人,说我们偷听敌台……都给收走了。”
甘露无语。
这都是什么奇葩脑回路,敌台就那么容易听到就真听见了,又多大点事!小题大做,再过几年,年轻人挤破头想收听敌台,学外语,掌握商贸信息,全民下海奔小康。
她拿出刚买来的一包干果,放在姑妈床头,悄唧唧地给她说了自己明天要去实验中学借读的事:
“我马上就要中考,天天要去学校,这边的事可能顾不上,你……”
“我没事,你先忙着考试吧,这边看着凶神恶煞,不敢真把我怎么样,你别担心。”
甘金花说完,没再多留侄女,催促她早点回去睡觉,明天早起。
甘露也确实起得很早,六点半就被刺耳的哨子惊醒,掀开一角窗帘,整个11号院的侨眷资狗,不分男女老幼都穿戴整齐,涌出房间,去操场做广播操,听伟人语录。
甘露也气鼓鼓地起床,洗漱穿衣,对着镜子仔细捯饬一番,依旧编蝎尾辫,绑蝴蝶结,穿蜡染裙,清丽简素。
她没去大食堂吃白食,自己去旁边的早点部买了两个烧麦、一个白水煮蛋,喝了一碗油茶,还买了一瓶汽水塞在书包里。
昨天她跟卢南樵约好,自己坐车去实验中学,上7路公交车,买四站的票,直接坐到学校门口。
近距离看,实验中学很有常青藤气息,门楼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雕琢而成,高大气派,栉风沐雨半个世纪,青苔密布,沧桑不掩风骨,在沪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名校了。
甘露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卢南樵已经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往学校里走。
“方校长已经到了,我带你去看看她,让她帮你安排一个班级。”
穿过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绕过两个路口,前方出现一座橘红色的办公小楼。
卢南樵说的这位“方校长”居然是位女校长,叫方苓,四十多岁,鹅蛋脸,中等身材,齐耳短发,看长相很平常,言谈举止很干练。
她先跟卢南樵聊了一会天,又随意问了甘露几个问题,喊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丁老师,这位是甘露同学,来我们学校初三年级借读几天,就安排到你班上吧……”
甘露好奇地看过去,这位未来的班主任风度冷然,书卷气浓郁,一望而知是饱学之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直觉这位丁老师很不开心,听完方校长的吩咐,没说什么,默默领着甘露往前面一座教学楼上走。
进入教室的时候,他还让甘露跟新同学做了自我介绍,完了指着后排东北角一溜空位:
“甘露同学,你就在那里随便挑一个位子吧。”
甘露惊讶。
这间教室没什么稀奇,半旧的课桌,斑驳的黑板,连个吊扇都没舍得安装,学生也稀稀拉拉没多少,目测不超过三十人,还有七八个是跟甘露一样的借读生。
甘露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其他教室里,普遍都有四五十人,乌压压坐得满满当当,这儿不正常,起码少了一半的学生。
连着上完两堂课,甘露才有机会溜出教室,卢南樵站在窗外的木槿花树下等着她:
“怎么样,还习惯吗”
甘露点点头,这儿的教学质量明显强过白云中学,包括班主任丁老师在内,好几位科目老师都是因为黑历史,从大学里发配到这儿来的。
她问卢南樵:“这个班上的学生……怎么这么少”
实验中学啊,会差生源吗再怎么读书无用论,家长也想把孩子送进名校,起码说出去有面子,同学都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卢南樵的说法,是学校刚进行过一场薅毒草运动,出身不好的“黑崽子”,都被强制转学、退学了,不管你成绩有多好,表现多优秀,只讲成分,不讲其它。
在此之前,这些黑崽子就被排挤到同一个班级:初三二班,从班主任,到各科目老师,要么是黑五类,要么是反动学术权威,因为问题不是很严重,不够进牛棚,又躲过了全家下放农村的运动,降级到中学使用。
教书育人,戴罪立功嘛。
甘露恍然,明白丁老师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了。
人家的得意学生都在“薅毒草”运动中受害,腾出位子给甘露这种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女,一进一出,物伤其类,他能不伤心
尤其是甘露这种还没考试,先进来借读占位的学生,用脚趾头想也明白,都不会是正牌的“贫下中农”,都是家里有关系、有后台的人,实验中学那二十个面向“贫下中农”的名额,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几乎算内定了。
甘露心里不是滋味,皱着脸不吱声。
卢南樵劝她:“这不是你的错,别想这么多,先好好上课,用实力向丁教授证明,你不是关系户,你能来实验中学,凭的是真本事。”
……
接下来两天,初三二班陆续又来了三个学生,甘露数数人头,像她这样的插班借读生,已经有十一个,总共才二十个名额,这些关系户就瓜分了一半多。
她试着跟这些“同类”交谈,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是“贫下中农子女”,绝口不提自己有关系,包括甘露自己也是。
就只看摆在明面上的条件,这些小伙伴也很打眼,一大半都是支书的孩子,根正苗红的贫三代。
班上吃沪城商品粮的学生,对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泥腿子同窗,心思复杂,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彼此之间泾渭分明,谁都不搭理谁。
还有一周就开考了,不止甘露这些人考,实验中学的学生也要考,分数不够就只能去念普通高中,甚至辍学进厂,丢面子又败前程,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啃书,刷题,估题,暗戳戳要求老师划重点。
丁教授从善如流,跟几个科目老师加班赶出来一套试卷,考前摸底。
甘露不出意外是第一名,总分比第二名高出十几分,宣布分数的时候,偌大教室为之一静,很多人扭头打量甘露。
她周围坐着的都是插班生,成绩普遍不行,比不上班里的沪籍学生,陡然出了她这么个学霸,惊讶过后,与有荣焉,一个小胖子不合时宜地大笑:
“哈哈,看他们还小瞧人,咱贫下中农不但成分好,成绩也好,把你们都考下去了!”
甘露zz,这货作死拉仇恨,别带上自己一起呀。
她赶紧站起来,极为谦虚地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感谢党,感谢cctv……
脱身以后,她直奔校门口的邮局,把自己的几张试卷卷起来,用挂号信寄给韩小梅,让她也赶紧刷一遍。
韩小梅虽然成绩不错,想进实验中学并没有十足把握,除了要跟关系户争,还得跟其它学霸争,强中选优,稍微大意一点,就得名落孙山。
甘露夺魁以后,被关注度嗖嗖上升,很快就被人扒出她跟卢南樵的关系。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堵不透,那一堵透,今天不透,明天透。
旁人或许还会保密,余佩兰那个大嘴巴,四处瞎比比,污蔑她跟小姨都是“狐狸精”,天生就会勾男人。
她的屁话这么快就传遍实验中学,高二一班的一个叫“赵秋玲”的女生功不可没。
赵秋玲是余佩兰的亲娘家侄女,屁股天然歪在她表哥梁学松那边,小姨还没离婚那会儿,她就爱撇风凉话,现在离了婚,另找了詹春雷做男朋友,她羡慕嫉妒恨,气成漏气的毒河豚。
甘露隐忍不发,一直忍到中考结束,最后一张试卷上交,尘埃落定了,才姗姗去了高中部,喊赵秋玲出来。
赵秋玲早就隔着人群认过脸,知道甘露长什么样,看她找过来,莫名心虚,磨蹭着不敢出来。
甘露气定神闲,就坐在花坛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