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
谢淮站在派出所外的台阶上伸懒腰。
旁边的早点摊刚刚开张, 他点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
夏夏抢着付钱作为昨晚的报答, 又给他加了一碗豆腐脑和两个茶叶蛋。
她自己只要了一碗白粥和一碟酱咸菜。
谢淮把茶叶蛋推到她面前:“发传单赚了那么多钱,连个茶叶蛋都舍不得吃”
夏夏愣了愣:“我不吃。”
“没给你吃,我让你剥。”谢淮一脸理所当然。
夏夏听话地把蛋剥好递给他。谢淮勺子在豆腐脑里搅了搅调开辣椒酱, 他吃东西很快,端起来几口喝得干干净净。
夏夏吃东西时静悄悄的没声。
她昨晚休息不好,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一点浅显的印子只衬得皮肤更白,咽东西时睫毛一颤一颤的。
她吃完粥, 从包里翻出一百块钱放在谢淮面前:“这个月的钱先还你。”
谢淮没接, 拿餐巾纸抹了抹嘴角的酱:“你如果周转不开, 可以不用着急给我。”
“周转得开。”夏夏说,“每周做两天兼职足够了。”
谢淮把钱收了,夏夏忽然说:“谢淮,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家是不是有背景啊”
谢淮一怔, 随即弯了弯唇:“为什么这么说”
夏夏问出了心中存在已久的疑惑:“那天在警察局你把柜子砸了,警察后来还和你道歉,你怎么办到的”
谢淮听完她的问题后陷入沉默。
夏夏经过昨晚,自以为和谢淮有些熟了,问起问题来也没什么顾忌, 但见谢淮这模样,似乎她的问题有点冒犯。
她刚要说你不想回答就当我没问过,谢淮开口了。
他嗓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沉哑:“我辛辛苦苦隐瞒这么久的身份,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既然这样我也不藏着了。”
“在我家周围几十里,你去打听打听谁不认识谢淮所有黑.道上的老大都和我称兄道弟,他们每个月都要安排小弟来我家请安,我不开门他们不走,非要见我一面,见完还得跪在地上磕个头喊我一声淮爸爸。”
“我对警察说,你不给我道歉,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叫来几百号兄弟,直接开推土机把你们局子铲平了。”
夏夏惊叹道:“太厉害了吧!”
她一脸崇拜,眼里冒着一圈的星星。
谢淮:“……这你都信”
夏夏:“……”
谢淮无奈:“他办公室墙上贴着年中考核表……”
他乏味地砸吧嘴:“淮哥是守法公民,我只是告诉他,如果他不给我道歉,我就坐在警局大厅哭,抹黑他的年中考核。在警局哭不管用我就打市长热线投诉,还不管用我就去市政办公厅门口哭。”
“他说可以按妨碍公务的名义拘留我。”谢淮嘲讽地笑,“我随他便,只要他一天不道歉,这事一天没完,拘留出来我继续闹,看是他名声臭得快,还是我死得早。”
“他骂你什么”夏夏这下有点不懂了。
若说谢淮的气性大,她给他造成那么大的麻烦他只是动动嘴皮子威胁,蔡芸背后说他那些话算得上是侮辱了,也没见他发怒到需要摔椅子砸东西,她想不出来警察说了什么话才让谢淮动那么大的脾气。
“他骂我什么无所谓。”谢淮淡淡道,“但别扯上我爸。”
夏夏愣住,她明白了。
老常市人说话很粗俗,那是一个地方特有的风俗,说话开玩笑三句不离父母,常年在那环境里生活不觉得有什么,但初来乍到的人听起来完全是满满恶意。
警察一定是顺嘴说了句脏话,而脏话里牵扯到了谢淮的父亲。
夏夏有些遗憾地问:“你刚才说的黑.道小弟都是假的”
“你在怀疑什么”谢淮看着她,“淮哥看起来那么像混黑.道的”
“也不是。”夏夏看了眼他的鞋子,他今天又穿了两万八。
如果谢淮有那么多黑.道小弟,穿这么贵的鞋子也很正常,不然让她怎么解释呢一个穿两万八鞋子的人需要每天想尽办法赚钱,去卖被子去送外卖,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淮和她一样穷呢。
“这个啊。”谢淮抬起脚,漫不经心道,“淘宝十九块九买的,有问题吗”
“你别骗我。”夏夏说,“十九块九的鞋可不长这样。”
论起对淘宝十九块九鞋子的了解,夏夏可以说是专家。
谢淮这双鞋子无论从质感还是外观,别说十九块九,一百九十九都不可能拿得下,价格再往高里走她也没见过,不好轻易下判断。
“你这双高仿……”夏夏想了想,“怎么也得三百块钱吧”
谢淮笑了一声。
夏夏不解地问:“我猜贵了”
“贵得离谱。”谢淮起身,把摩托车头盔扣到夏夏头上,“走了,淮哥送你回学校。”
太阳升入东方的天空,映下一地灿烂曙光。
街上人流多了起来,一街之隔的建筑工地陆续有工人上工。
谢淮骑上摩托车:“坐稳了。”
夏夏爬上后座。
她安稳地坐着,某一瞬间恍惚中觉得耳侧空气变得阴冷潮湿,手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回头望了一眼,工人三三两两结伴来对街吃早点,清一色五分裤白汗衫。
她刚刚坐过的位置来了一桌建筑工人,正对着她的男人戴了顶宽沿圆草帽,微微上抬的帽檐下露出张方正的国字脸。他皮肤是常年面朝黄土被烈日映晒的黑黄色,鹰钩鼻深褐色的唇,下巴上缀着丛小胡子。
清晨阳光不热,夏夏目光抵着日光下那早点摊金光闪闪的招牌,刺目难当。
她下意识搂住谢淮的腰。
谢淮低头看着女孩箍在他腰上那一截瘦削的手腕,弯了弯唇角:“我允许你搂我了吗”
远处的男人低下头吃饭,那股被人锁定注视头皮发麻的感觉消失无踪。
夏夏搓了搓眼睛,觉得是自己眼花。
她稍稍松开缠在谢淮腰上的手,谢淮却把车头猛地一扭撞向旁边的花坛。
夏夏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不撒手:“谢淮,你疯啦!”
谢淮在快要撞上去的一瞬间摆正车头。
他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搂完就放,有你这样占便宜的有种你就给我一直搂着。”
谢淮和夏夏夜不归宿,回宿舍楼的路上遇到了姜景州。
姜景州:“昨晚给你俩发消息,你们怎么都不回”
谢淮手机到了警局就没电了,他问:“查宿了”
姜景州:“没有,是伊老师让你们今早去办公室补考,昨晚我想通知你们提前背背手册,她挺重视这次考试的,三次补考不过辅导员考核会受影响。”
谢淮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补考”
姜景州看着他:“谢淮你傻了吗校规二考三十六分你心里没点数”
谢淮:“…………”
他转头盯着夏夏,姜景州说:“你看她没用,她也没及格。”
夏夏嘟囔:“我说了我不会,不让你抄你非要抄。”
谢淮嘴唇翕动,瞪了她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夏夏:“不过淮哥,我可以补救。”
她补考完自知一定会挂,回来跟赵珊琪借了本校规手册背了两天,有十足的信心下次一定过。
谢淮没有丝毫欣喜和宽慰,他转身朝辅导员办公室走去,夏夏跟在他后面试图挽回,毕竟谢淮现在不仅是她债主还是她老板,更是昨晚飙着摩托车在昌平区的马路上救她一命的人。
“淮哥你等等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
伊美贤当辅导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校规需要补考三次的人,她那冷心冷面之下都有些同情这俩人的智商,发了卷子也不监考直接出门了,把办公室留给他们自由发挥。
夏夏用二十分钟写完卷子,殷勤地推给谢淮:“淮哥你信我,这次再挂我倒立拉稀,我直播吃.屎……”
女孩面带真诚,谢淮却想也没想把她的卷子推了回去。
他对夏夏的信任已经消失殆尽:“我信你个鬼。”
他忍不住吐槽:“你的智商到底是怎么考上南大的高考作弊了吧三十六分我就是用屁股思考,用脚趾答题分数都比你高。”
“还直播吃.屎”谢淮冷漠地说,“别想从我这骗吃骗喝。”
夏夏:“……”
谢淮和伊美贤杠上的事情,夏夏一个星期后才听说。
事情的起因是谢淮的校规考试又挂了。
校规考试牵扯到辅导员的评优。谢淮一考四十八分,二考三十六分,三考二十九分,极大程度上抹黑了伊美贤的考核评分,这对她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罪不可赦。
伊美贤在辅导员里出了名的脾气差,学院里从没人敢招惹她。
据说那天早晨她在办公室动了大怒,把谢淮骂得狗血喷头,隔着几间教室都能听见。
伊美贤骂累了坐下喝茶,嗓子沙哑:“你不会做你也不会抄夏夏的吗我都离开了你也不会抄不开窍的猪脑子,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么蠢的学生,真是蠢货他妈给蠢货开门,你简直蠢到家了。”
谢淮被她骂一句两句可以,骂十句八句也能忍。
可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个小时,就也些恼了。
谢淮恼怒时的神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看着伊美贤,嬉皮笑脸地笑:“老师,我保证,你是第一次遇见我这么蠢的学生,也是最后一次。”
当时在场的人听到他说这话都以为他是在哄伊美贤,直到过了一个星期后才明白他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一星期内谢淮又补考了五次,每次卷面写得整齐满满,分数却从不超过二十。
伊美贤缓过味来气笑了。
她没力气骂谢淮了,而是用办公室的打印机印了一百张试卷,摔到谢淮面前:“喜欢做卷子是吧喜欢做你就每天都来做一张,直到你能及格为止。”
谢淮半句也不顶撞她,笑得不羁又轻佻。
从那以后他每天早上必定光临伊美贤的办公室,胡编乱造做完一张卷子,然后才去上课。
这事看起来简单,坚持下来却需要相当强悍的毅力。
一开始伊美贤还兴致勃勃,她以往都是九点上班,为了和谢淮较劲硬生生提前一个小时,就为了坐到办公室给他监考。
她早起了半个月,眼圈乌黑,睡眠极度不足,最后实在受不了,把办公室钥匙交给姜景州让他监督。
姜景州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处理学生会的琐事,早起一个星期后也烦了,直接把钥匙丢给谢淮让他自己去开门。
谢淮每天七点起床,有条不紊收好上课要用的东西,七点半到伊美贤办公室做卷子,八点半做完去上早课。
他像个定时闹钟一样,每天准时出现,风雨无阻。
伊美贤早上上班时心情洋溢,可每当看到谢淮摆在她桌子上的试卷脸总得沉下来几秒。
谢淮有时起晚了来不及在食堂吃饭,就打包到她座位上一边考试一边吃早餐,有时是包子,有时是馅饼,有时是油条,吃完的塑料袋朝垃圾桶里一扔,她早上开门办公室里一股油味。
伊美贤几乎要被他折磨疯了。
这天早上伊美贤推开办公室的门,屋里清爽没有味道,谢淮的卷子照例摆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
在卷子旁边,放着一杯温热的红枣豆浆。
伊美贤当了这些年辅导员,明里暗里也收了学生不少礼,她下意识觉得这是谢淮在向她求和,但她还是第一次见送礼送得像谢淮这么磕碜的。
——一杯红枣豆浆,三块五毛钱。
她心里嫌弃的同时又有点得意。
几年难遇的问题学生也没看起来那么刺头,管教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学生会的干部很喜欢到她办公室玩,下了早课后三三两两聚过来闲聊。
伊美贤众星拱月般坐在学生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们聊天,她眼睛瞥到那杯红枣豆浆,嘴巴有点干。
她插上吸管,刚喝了两口,谢淮鬼一样出现在门口。
他懒散地倚着门框,眸子漆黑,唇边挂笑:“伊老师,我豆浆忘了拿。”
屋子里的学生纷纷看向伊美贤手里的豆浆杯。
伊美贤:“……”
谢淮盯着她的手看:“啊,已经被您喝了吗那算了。”
他颇有些遗憾。
伊美贤被这么多学生看着,面子上下不来,尖着嗓子说:“……别算了啊,来,我把钱给你。”
这时候但凡懂事的都该接一句:“不不不,哪能要老师的钱啊”
谢淮显然没有懂事的自觉,他慢悠悠走进办公室。
“三块钱而已,按理来说不该让老师掏钱。”他笑笑,“但您是位严于律己、两袖清风的好老师,我怕您拿学生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伊美贤掏出钱包,里面只有一百元的整钞,她面色难看。
谢淮翻了翻自己的包,找出一把做生意收的零钱零零散散摆在桌上。
他安慰伊美贤:“老师别担心,我找得开。”
傍晚六点的天光昏黄,照得女生宿舍半明半暗。
赵珊琪在用电煮锅煲粥,锅里氤氲起层层白气漫散在空气中。
祝子瑜笑得仰在椅子上:“我真是服了谢淮,别人对伊美贤有意见也就背后吐槽几句,他是怎么做出这种事的听说谢淮走了以后,伊美贤在办公室脸都气绿了。”
赵珊琪听到她说谢淮,转过头来:“谢淮他也太孩子气了。”
她问安静在旁没插话的夏夏:“夏夏,你和谢淮熟,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啊”
夏夏在位子上做英语作业,闻言停下笔:“谢淮应该什么也没想。”
她觉得赵珊琪说得对,谢淮就是孩子气,也只是孩子气,他不是第一次挨伊美贤的骂,却是第一次和她对着干。
夏夏觉得是伊美贤戳中了谢淮的点,就像常市警局那位警察一样。
伊美贤不是骂他考得差,她骂他蠢,连抄答案都不会。如果这事反过来,谢淮抄答案被逮住挨骂,他估计一声都不会吭。而在这种情景倒置下,是个人都会有点脾气。
——抄答案的人你不骂,却来骂一个自己做题的。
谢淮就像个孩子。
他一身难平的少年棱角,有些事毫不在乎,有些事却很较真。
蔡芸从外面回来,三人知道她和伊美贤关系匪浅,不约而同停止了刚才的话题。
蔡芸把几张表格放到夏夏面前,冷淡地说:“贫困生助学金申请,填完给我。”
夏夏拿起那几页纸看了看,要申请贫困补助的流程很麻烦,首先需要贫困自述,户籍地政府部门盖章证明,最后辅导员会和家长联系,有时还要走访家里确认情况是否属实。
夏夏把表还给蔡芸:“我没说要申请补助,留给别人吧。”
蔡芸神色嘲讽:“夏夏你装什么啊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在这打肿脸充胖子呢”
夏夏表情淡淡的:“嗯,你说得都对。不过我揭不开锅也不会去偷你家大米,少替我操心了。”
蔡芸:“随便你。”
她冷笑:“忘了你跟你说,我刚才在楼下遇见你那民工亲戚了,他有事找你,让你下去一趟。”
夏夏不解:“什么民工亲戚”
赵珊琪见她俩快吵起来,连忙插话:“昨天晚上我和蔡芸出去吃饭,在校门口遇到一个民工打扮的男人,他拉住一个人就问认不认识夏夏,他说是你亲戚,我就把你电话给他了,他没联系你吗”
夏夏眉宇间全是困惑:“我家没人在南城。”
话音刚落,她手机响了,来电是陌生号码,归属地在常市。
她随手接起。
对面是个男人,声音粗哑,嗓子眼里似乎粘着稠稠的痰咳不出来:
“我就说那天没眼花,夏夏,你让我找了好久啊。”
那声音刚一进耳朵,夏夏的脑子轰然炸开,握着手机的姿势僵硬在那里。
远处斜阳落山,遁入层叠的山影之中。
天际只剩云蔼与赤色霞光,浑浑缠缠交融在天与山的缝隙中。
夏夏手机没拿稳,啪嗒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