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完了饭,雪盏桃樽收好狼藉的杯盘,羊澄观还不动如山,坐在厅中,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
鱼尺素瞧了他一眼,他只眼波微转粲然一笑。鱼尺素轻哼一声,转头去看那烛泪慢滴。
片刻后,她又去瞧羊澄观,见他还是面带微笑不发一言,便嘲讽道:“人生岂有餍足时,看来羊兄还未吃饱啊。”
羊澄观起身剪剪烛花,回头又是盈盈一笑。
鱼尺素暗自运气,干脆打开天窗,直截了当道:“《元圣珍录》在月娘手中,在我这机关算尽,为何不去求真神仙?”
羊澄观见她毫不掩饰,直接戳中自己的心思,不羞不恼,反而捧腹大笑起来。
第二日清早刚用过早膳,管家便来敲门,鱼尺素出门一看,羊澄观手持罗盘正立在外头。管家说是澄观公子亲自来堪舆相宅,请鹏箫公子一并观看。
鱼尺素领着雪盏桃樽,和众人一起到了燕子楼门前。就见姚燕笙眉头紧皱,正上上下下四处察看。
羊澄观问起昨夜楼中可有异动,姚燕笙回说,楼中仆妇报说昨晚竟有了难得的太平,风平浪静一夜无事。说完,便作了一揖,感谢羊澄观保了自家宅院安宁。
正说着,远处一顶软呢小轿缓缓行来,管家说是老爷急火攻心,昨夜又不得安眠,今早头晕目眩,竟差点不能起身,现下行动几步必得坐轿才行。
眼看轿子到了近前,几人忙恭敬相迎。姚老爷掀帘出来,一派倦容愁色,脸上沟壑都深了几分,听姚燕笙说起昨夜燕子楼并无风波,才脸色稍缓。
半掩半开的门里,仆妇一直垂手候着,见姚老爷迈步进来,忙躬身相迎。
姚老爷领着众人进院子巡查一圈,果真如下人所说,燕子楼一切如常。姚燕笙正劝姚老爷,暂且宽心,好好回去蓄养精神,就听雪盏桃樽齐齐叫了一声:“快看供桌上!”
姚老爷扭头一看,快走几步奔了过去,抓起桌上一张黄纸,颤抖几下,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后面几人拦抱住姚老爷,接过黄纸一瞧,原来是本旧书封皮,上书四个大字:元圣珍录。
几人跟随小轿,送了姚老爷回去。等大夫过来施了针,又灌了点安神汤,姚老爷才定下心神。管家刚送了大夫出去,就听姚老爷老泪纵横哀声叹道:“九十七世祖宗基业,竟在我手里断根了!”
旁边捧药的姚燕笙赶紧劝道:“父亲何必忧虑呢?我们姚家绵延两千余载,根深叶茂世代繁盛,只要您身体安康,全家和和乐乐,必然还有后福,不过是遗失了本旧书而已……”
啪,姚老爷竟从床上挣扎起,一巴掌扇翻了药汤,黑褐汁液泼洒了姚燕笙一身。
见父亲动了真怒,姚燕笙也不敢去擦脸上的药汤,只垂手战战兢兢听他训话。
姚老爷连骂三声混账,咬牙地说道:“两千多年前,我姚氏先祖与几位亲朋为厨祖商元圣看守王陵,机缘巧合得见元圣显灵,受了指点,才写成一本调和五味的治厨珍录。从此姚氏一族与亲朋后人才得元圣永世庇佑,安享太平到如今。你,你个不肖子,竟敢口出狂言,糟蹋祖传圣物,说是什么旧书!日后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先人啊?”
听他骂得痛心入骨,言辞悲切,下边侍立的鱼尺素羊澄观不由得对视一眼,暗暗叹道,原来这《元圣珍录》竟有这样一番传奇来历。
姚老爷靠在床上骂了半晌,见姚燕笙躬身肃立不敢动弹,人已微微摇晃起来,才停下喘了两口气。
鱼尺素这才从旁劝道:“伯父正在病中,不宜大动肝火,且消消气吧。”看姚老爷并未动怒,她才接着说道:“适才燕笙兄弟是要劝慰伯父,不过言辞无当,口无遮拦而已,想来并非存心贬低祖传圣物。”
见父亲脸色稍缓,姚燕笙才暗松一口气,朝鱼尺素微微作了一揖。
鱼尺素又继续说道:“圣物现虽遗失,但前因后果我们已是心中有数,又有澄观公子从旁相助,化解了这处旧债便是,您且放宽些心。”
姚老爷看看羊澄观,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外面一阵吵闹。他当是下人失了礼数,皱眉欲骂。
还没出声,就闻到一股冲天酒气,接着就见姚让斜挎着酒葫芦,摇晃着迈过门槛,飘了进来。后面管家又追着喊他,拦他,只不敢真用力气胡乱造次。
姚让走进来,一屁股坐到床边,蒲扇般的巴掌啪一声拍在姚老爷肩上:“大哥,你病还不见好啊?”
姚老爷被拍得一个晃悠,又被酒气顶得五脏翻江倒海,竟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姚燕笙倒赶上来劝道:“圣物遗失,父亲正心中煎熬,一刻也不得好过。还请二叔亲自出手,助姚家渡过此劫。”
姚让没有答话,一边摘下葫芦,一边莫名吟唱起来:“百岁光阴,如梦相似,出息不保入息,今朝不保来朝。”葫芦递到嘴边,喝了一口,他又继续念道:“生死轮回,劫劫不息。有劫才对,无劫才是异数。贫道不过一修行之人,眼不外观,耳不外听,岂能化得了命中劫数?”
他抹抹嘴巴,说道:“贫道能管的不过一张嘴而已。”说罢,他又一掌拍向了姚老爷,大声道:“我回来几日,除了吃了顿你的寿宴,其余净拿些青菜豆腐打发我老道。你掌管姚家二十几年,如今竟把家里败落到吃不起荤腥了么?”
当着一众子侄,姚老爷又不好冲姚让发作,只吩咐管家下去筹备筵席,招待二爷。
等下人来报,酒宴一切就绪,姚让飘飘摇摇就荡了过去,姚老爷自言有病在身,只让子侄过去陪席,自己另要了两样斋菜胡乱果腹而已。
到了正厅,桌案上已摆好了干果手碟。管家领走了雪盏桃樽,说是两人不必在此伺候,厢房里已备好饭蔬,直接自己吃饭去就是。
等各人一落座,鲜果点心就依次端了上来。姚让捻个新鲜莲子,边嚼边嘟囔:“迂腐守旧,天下第一。”桌上其他几人只当听不见,互相敬茶敬酒遮掩了过去。
冷盘一上来,姚让看见下人手里捧着一小坛陈香佳酿,立刻双眼放光,直接快手抢了过来,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姚燕笙看得眉头紧皱,只是不好言语相劝,无奈之下,干脆视而不见,看大件主菜上来,忙招呼鱼羊二人品尝。
姚燕笙指着头一道菜说道:“姚家做菜,向来遵元圣教诲,讲究九味三材,九沸九变,才得精妙至味。这一道竹影海参便是家传菜式,两位兄弟请试试。”
鱼羊二人看过去,就见清澈高汤里,两只竹节相对,玉影绰绰,又有碎丁海参悠游其间,望之雅意盎然,拿汤匙尝上一口,淡不薄寡,鲜不浓烈,嫩,香,甘,美,无可比拟。两个人尝完,一个赞火候精准,一个夸调味和合,姚燕笙脸上才见了一分从容。
其后是神仙鸭子,红烧大鱼,锅烧肘子等大菜,又有爆双脆、烩口蘑、炸小鸡、炒玉兰片等行件菜。姚燕笙一一解说,将刀工火候调味细细道来。鱼羊二人边听边吃,不住地点头。
姚让一边灌酒。一边狼吞虎咽,丝毫不理他们小辈闲谈。
忽然管家一路小跑过来,凑到姚燕笙耳边一阵耳语。姚燕笙听得脸色一变,起身拱手道了个不是,说有要事在身,随即离席而去。
姚让不理其他,只顾自己风卷残云喝酒吃菜,鱼羊二人怕言多必失,除了品评品评甜咸,便是相对无言。最后姚让又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还得鱼羊二人喊着雪盏桃樽一路扶送回去。
安顿好姚让,鱼尺素三人便起身告辞,羊澄观竟也跟在后面出了门,说是要再探探燕子楼风水。雪盏桃樽一听,都掩嘴偷笑起来。鱼尺素斜觑他一眼,也不点破,昂首阔步向前走了过去。
到了住处,雪盏快走两步,拿钥匙开了门。鱼尺素迈步进去,又回身立在门槛里,向羊澄观说道:“羊公子去燕子楼还有要事,请速速去办,无须进来寒暄客套了。”
羊澄观抬眼一挑眉,嘻嘻笑道:“上门即是客,大门都到了,连盏清茶也不给吃,岂是名门世家待客之道?”
看他厚颜如此,雪盏桃樽都被逗得咯咯直笑,鱼尺素也被堵得无话可讲,干脆拂袖转身进了院子。羊澄观冲雪盏桃樽眨眨眼睛,笑盈盈跟着走了进去。
还没走几步,鱼尺素忽然惊叫一声。后面羊澄观和雪盏桃樽都吓了一跳,以为是院子里出了什么异象,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瞧。
就见东墙蔷薇花架下,姚燕笙端坐在石凳上,眼观鼻鼻观心,稳坐如钟。
桃樽揉揉眼睛,才看清是姚燕笙当真坐在院里。雪盏回身去看门上小锁,出门前她本来用根细绳打了个小小双环结,开门时她记得自己曾留心看了一眼,双环小结并未有人动过。
有人进来,姚燕笙竟视若不见,仍老僧坐定般不动如钟。
鱼尺素上前一步,拱手问道:“燕笙兄弟不告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姚燕笙此时才长叹一口气,徐徐说道:“鹏箫兄弟,自你回来,姚家上下皆赤诚相待,你,你为何装神弄鬼,搅得合家不得安宁。”
鱼尺素一听,一脸正色道:“燕笙兄弟何出此言?家宅不宁,鹏箫也坐卧难安。澄观公子正在此处,他明明与那邪灵交手几次,为何说是鹏箫装神弄鬼?”
羊澄观闻言忙附和两句:“不错,那邪灵着实难缠。”
姚燕笙凄然一笑,幽幽说道:“昨夜,我在燕子楼院中,尤其法坛内外滴洒了些许蜂蜜,之后才上锁离开。随后,我亲自在进出东院的角门门房处守了一夜,不见有人出入。今日一早去燕子楼开了门,地上蜂蜜竟然已被人踩乱了。真是不巧,到了晌午,那蚂蚁寻着蜜香,竟排着队到了这院子的墙根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稿子,磕会儿瓜子。
说起干果,核桃和葡萄干一起吃,味道超级好,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之前我没说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