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澄观喝完了粥,笑道:“茭白既然下来了,想来你家公子又要领人来尝鲜。等他过来,你如实禀告,我欠他一顿好酒,来日请他去京城讨回。”
罗大嫂诧异道:“羊公子不多住些日子,等少爷回来?”
羊澄观回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实在耽搁不得,大嫂记得替我传话就是。”
罗大嫂忙连声应下。
用过早饭,趁着暑热还未上来,鱼尺素和羊澄观几人都上了路。送别时,看鱼尺素和雪盏桃樽换回男装,罗大嫂又是一惊。
雪盏桃樽忙说是为行路方便,故而变装出门。二人好生解说了一番,罗大嫂才定下心来,又叮嘱几人一路小心。
上了路,鱼尺素三人的高头大马踢踢踏踏慢慢踱步,和羊澄观的驴子不时互叫两声,似是在磕牙闲聊。
羊澄观不禁叹道:“我这倔驴最讨嫌,任谁亲近都爱答不理,倒是和你那傲气的白马投脾气。”
雪盏桃樽笑闹道:“它们一起关过监牢,跳过山崖,此等情谊可是世间寻常客套寒暄能比拟的?”
鱼尺素冷着脸一本正经道:“阿白初涉江湖,不知前路险恶,如何趋吉避凶,阿白当向前辈讨教一二。”
羊澄观闻言哈哈大笑,拍拍驴背,说道:“你竟升格当师傅了。”那灰驴一听,鼻喷怒气,甩身子又尥蹶子,生了好大一顿脾气,惹得雪盏桃樽笑个不停。
只有鱼尺素安然坐在马上,照旧神情淡漠疏离,全然不似前几日的样子。
难得重新上路,雪盏桃樽雀跃不已,走了几步便拍马疾驰去探路了,丢下鱼羊两个人慢慢在后面走。
鱼尺素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转头一瞧,羊澄观正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鱼尺素只当他又要拿自己打趣,扭头回去干脆不理他。
羊澄观倒是先开口笑道:“世上奇事天天有,怎的有人换身衣裳就换一个性子?先前摘果子钓螃蟹说得热闹,现在倒是不理人了。”
鱼尺素半晌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才低头轻声说道:“自12岁起,父亲要我出门换上男装。开始穿男装时,总是说话也不对,笑闹也不对,父亲一见我便叹气个不停,我只好不说不笑,才勉强像个样子。”
羊澄观没有回话,路上只有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鱼尺素顿觉无趣,正要催马前行,忽听羊澄观模模糊糊说了一句话:“有的父亲,遇到儿子总是视而不见。”
不知他是何意,鱼尺素正要再细问,羊澄观已催着灰驴快跑起来,去追雪盏桃樽了。
二人追上雪盏桃樽,羊澄观早收起先前的怪异神情,像往常一样笑闹起来。他见多识广,新奇故事讲个没完,雪盏桃樽应着景不停插科打诨,连鱼尺素也不时被逗出一声笑来。几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倒比过去各自独行热闹许多。
这一日,羊澄观说起东南众州府,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历来物阜民丰,当地人最好口腹之欲,就是街边小□□致讲究也不亚于京城,不可不去一游。看鱼尺素微微点头,雪盏桃樽立时叫喊着快些赶路过去。
渐渐走着,景致便清润起来,一路绿柳垂杨,蝶花飞舞,又有画船扁舟,行过汀州,途中所遇的村庄市镇,也是一派闲适悠然气象。
虽然已立了秋,可日日仍旧暑气蒸腾,几人只能趁早晚凉气未褪时赶上一程路。此时,路边叫卖的皆是应季解暑的凉饮,有不少是鱼尺素等在京城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雪盏桃樽稀罕不已,争抢着挑些新奇古怪的来尝。
今日二人拿着碗逡巡一圈,停在一老者的大盆前,最后小心翼翼捧了回来。鱼尺素接来一瞧,碗中黑黝黝一团,似是加了墨汁的皮冻,手一抖,那黑皮冻便也跟着一抖。
雪盏桃樽笑说方才问清楚了,此冻叫做菁草糊,以菁草加水煎煮,待汁冷凝即成,吃时浇些桂花糖薄荷精,是解渴的佳物。
鱼尺素点点头,挖一勺送进嘴里,只觉得氤氲青草气带着桂花香,滑过喉咙舌尖,留下一丝丝清凉甘甜。
羊澄观三两口吃完,又指着河沿边乌篷船上划桨的妇人道:“那里还有的吃。”
雪盏桃樽伸头一看,那妇人正一边摇桨一边唱道:“冰凉薄荷木莲豆腐要不要。”二人忙雀跃着奔了过去,不多时,又捧着碗笑嘻嘻回来。
这次碗里盛的像是无色琉璃水晶冻,上面几滴红糖水正摇摇欲坠,入口一尝,原来是微微药草香带着些许薄荷清凉,瞬间就凉沁心脾。
待到烈日当空,几人躲进街边饮食店暂避,但热气正盛,蒸得人汗流如注,鱼尺素几人难免神情恹恹,失了胃口。羊澄观叫来店家,说是要吃八宝饭。
桃樽头一个撅嘴道:“甜腻腻的,谁要吃那个。”羊澄观但笑不语,吩咐店家只管装些过来。
等几个浅口碗端上来,雪盏桃樽一瞧顿时精神起来,只见八宝饭汪在琥珀冰水里,顶上洒了葡萄、金桔、红枣、桂圆等各色果干。吃进口中,方知此饭并不软糯,即便泡在冰水里也韧劲十足。
听二人直夸冰爽,鱼尺素举匙才尝了几口,原来那琥珀冰水是冰镇冬瓜茶,和着甜香糯米饭,甘冽清爽,叫人胃口大开。
这八宝饭想来是零嘴小食,只三五口的量,雪盏桃樽一口气吃完,又喊店家再续。羊澄观笑道:“夏日伏阴在内,消暑解渴还得是热茶。”
雪盏伶牙俐齿反驳道:“这一下子是冰水,一下子是热茶,两下相激,我们还是直接进医馆寻郎中吧。”
羊澄观闻言笑而不语,鱼尺素面色微沉,说道:“不要胡乱贫嘴。”
二人挨了训,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噘着嘴都不回话。鱼尺素摇摇头,等又歇了一阵,才喊店家另煮几碗姜汁汤面。几人吃得是热汗淋漓,吃尽汤面落了汗,身心跟着畅快不少。
此时刚过午时三刻,外头仍是热浪炙人,店家奉了新茶,几人便饮茶闲聊,静待金乌西斜。
忽然,雪盏支起耳朵,偷偷摸摸听店主夫妇二人悄声讲话。桃樽瞧见,也凑过去偷听。
鱼尺素见状眉头微蹙,正要出言□□二人,羊澄观却朗声笑道:“店家,你们要制什么糕饼,可否拿来一尝?”
店家夫妇笑着应道:“我们高声说话惯了,可是吵着各位贵客了。”二人手上忙活一番,又端了四只碗过来,雪盏桃樽一看便眉开眼笑:“桃浆羹!店家,不要藏着掖着,你还有什么看家手艺,快些拿出来现现吧。”
那妇人惭愧道:“我这当家的不过会弄两样粗陋小食罢了,哪里称得上是手艺?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依本地规矩,谢天地拜祖宗少不得供上灰青糕。我们方才正商量收些稻草来。”
“灰青糕?做这点心,要用到稻草?”这吃食鱼羊二人也是头次听闻,不由得起了兴致,追问起。
妇人解说道:“正是,把早稻干净茎秆过火烧成草木灰,溶到水里去浸新米,磨浆后一层一层蒸出来,蒸个七八层便成了。”
雪盏桃樽听得口水直流,争着道:“大哥大嫂何时做啊,我们多住两日,尝上一尝可好?”
店家摆手道:“做灰青糕不过是应节景罢了,吃起来有股稻灰水味道,饶是本乡人有的见着也要掩鼻绕道,便是我们,多吃两口还觉得腻,你们外乡人哪里吃得惯?”
妇人笑道:“贵客若是想多留两日,不妨尝尝我家海苔饼和马蹄酥,我兄弟在街角烧饼铺专打梅干菜大饼,也值得尝上一尝。”
桃樽冲雪盏一眨眼,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促狭道:“大哥好福气啊,娶了大嫂贤惠如此,做得了点心,卖得了糕饼。”说得妇人面上就是一红,店家倒是憨笑个不停。
看那妇人羞赧不已,鱼尺素说道:“多谢大嫂告知消息,正好我们都想试试味道,劳烦大哥大嫂预备下吧。”
店家夫妇二人忙点头应下,转身各自忙碌去了。
门外热气稍退,鱼羊几人去镇上游逛了一番,发觉镇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尤其西北角上的城隍庙,山门、过庭、戏楼、大殿一应俱全,更有琉璃瓦覆顶兼画梁雕栋,几人焚香拜了一拜城隍爷,才返回适才的饮食店。
店家夫妇早把各色果子糕饼盛装好,整整齐齐摆上了桌案。几人归来,二人正架着风炉,煎点茶汤。
鱼羊二人邀店家一同叙叙家常,夫妇两个推辞不过,还是坐了下来。
几人边吃边聊,店家讲了不少风物特产饮食旧俗,颇投鱼羊二人下怀,聊得是宾主尽欢。
眼见过了申时,有客进店,夫妇两人忙起身,一个招呼来客,一个说要下厨烧几样小菜。
鱼羊二人见天光仍大亮,也未多耽搁,告辞了店家,出了小镇沿官道直奔下个市镇。
如此行行走走,过了不少州府市镇,所经过的食肆酒铺不论大小,都极善化用本地草木入馔,各有一番别致滋味,鱼尺素和雪盏桃樽只觉得大开眼界,连叹不虚此行。